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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的電話總是內容灰暗的電話。有人拿起聽筒,開始低聲講話。
“那事別再說了……不對,不是那樣……可已沒有辦法了,是吧?…”·不騙你。幹嘛騙你?…·啊,只是累了……·當然我心裡也過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說明白了,讓我考慮一下好麼?”…·電話里說不清的……”
看來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煩惱。煩惱事如雨從空中降下,我們忘我地將其拾在一起揣進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錯當成別的什麼了。
也有電報來。凌晨4時摩托開到宿舍樓門停下,肆元忌憚的腳步聲響徹走廊。誰的房間被拳頭砸開。那聲音總使我聯想死神的到來。略、略。好幾個人奄奄一息,神經錯亂,把自己的心埋進時間的淤泥,為不著邊際的念頭痛苦不堪,相互嫁禍於人。1970年,如此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來即是辯證地自我升華的生物,則那一年同樣是充滿教訓的一年。
我住管理員室的隔壁,那個長發少女住二樓階梯旁邊。以打來電話次數而論,她堪稱全宿舍的冠軍,我因之遭遇了幾千次上下光溜溜的15階樓梯的慘境。找她的電話實在五花八門。語聲有鄭重的,有事務性的,有悲戚的,有傲慢的,每種聲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記得是個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總是對著聽筒用低沉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述說什麼。說什麼聽不清,唧唧咕咕的。臉形也還漂亮。但總的說來,給人以壓抑感。偶爾在路上撩肩而過,可從未打過招呼。她走路的神情,儼然騎一頭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徑上行進。
她在宿舍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我抄起聽筒,跑上樓梯,敲她房間門,叫道“電話!”少頃,她應一聲“謝謝”。除了“謝謝”沒聽她說過別的。當然,作為我也除“電話”別無他話。
對於我也是個孤獨的季節。回到宿舍每次脫衣服,都覺得渾身的骨頭像要捅破皮膚蹦出來似的。大概我體內存在一種來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錯誤方向推進不止,要把我帶去別的什麼世界。
電話響了,我這樣想道,有誰要對誰訴說什麼。找我本身的電話幾乎沒有。想向我訴說什麼的人一個也沒有,至少我希望別人訴說的無人向我訴說。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開始按自己的模式活著。別人的若與自己的差別太大,未免氣惱;而若一模一樣,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最後一次為她接電話,已是冬末了。3月初,一個晴空萬里的周六早上。說是早上,其實已快10點了。小房間每個角落都塞滿冬日透明的陽光。我一邊在腦袋裡半聽不聽地聽著鈴聲,一邊從床頭窗口俯視甘藍田。黑乎乎的田地上,殘存的積雪如水窪一般到處閃著白亮亮的光;最後的寒流留下的最後的雪。
鈴響十多遍也沒人接,便不再響了。五分鐘後再次響起。我以很無奈的心情在睡衣外披上對襟毛衣,開門拿起聽筒。
“請問……在嗎?”男人的語聲。語聲平板板、飄忽忽的。
我含糊應了一聲,慢慢上樓,敲她的門。
“電話!”。
“--謝謝!”
我折回房間,在床上攤開四肢望天花板。響起她下樓的聲音,隨即傳來一如往常的唧唧咕咕。就她來說,電話非常之短,也就十五六秒吧。放聽筒聲響過後,沉默籠罩四周。腳步聲也沒聽到。
間隔一會兒,遲緩的腳步聲朝我房間臨近,並響起敲門聲。響兩次,之間隔有一次深呼吸所需要的時間。
打開門,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藍牛仔褲的她站在那裡。一瞬間我還以為傳錯了電話。她一言不發,只管把雙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發抖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從救生艇上注視下沉的輪船。不,或者相反亦末可知。
“可以進去麼?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進來,關上門。她坐在煤氣爐前,邊烤手邊環顧房間。
“房間一無所有啊2”
我點頭。的確一無所有。只窗前一張床。作為單人床偏大,作為小雙人床又過小。其實床也不是我買的。朋友送的。我和他不怎麼親密,想像不出為何送我張床。兩人幾乎沒說過話。他是地方上一個有錢人的兒子,在學校中院給另一伙人打了,臉被施工靴踢得夠嗆,眼睛都踢壞了,遂退學離校。我帶他去校醫室的時間裡,他抽抽搭搭哭個不停,弄得我甚是心煩。幾天後,他說回老家去,床送給了我。
“沒什麼熱乎東西可喝?”她問。
我搖下頭,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咖啡沒有粗茶,壺都沒有。僅有一個小鍋,每天早晨用來燒水刮須。她嘆息一聲站起,說聲等等,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兩手抱著一個紙殼箱折回。箱裡有半斤分量的袋紅茶和綠茶,兩袋餅乾、細砂糖、水壺和一套餐具,還有兩個印有史努比漫畫的大號玻璃杯。她把紙殼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壺燒水。
“你到底怎麼過的日子?豈不成了魯賓遜漂流記了?”
“是不怎麼有滋味。”
“想必。”
我們默默喝紅茶。
“全給你。”
我驚得嗆了口茶:
“為什麼給?”.
“勞你傳了好多好多電話,算是謝意吧。”
“你也是需要的嘛。”
她搖了幾下頭:
“明天搬走,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我默默思索事情的演變,但想像不出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好事?還是壞事?”
“不怎麼好啊,退學回老家。”
灑滿房間的冬日陽光陰暗下來,很快又變亮了。
“不過你不想聽的吧?換上我也不聽,不願意用留下不快記憶人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細雨,可還是透過雨衣弄濕了我的毛衣。我拿的大號手提箱也好,她拿的旅行衣箱和挎包也好,全淋得黑乎乎的。計程車司機沒好氣地說別把行李放在車座上。車內空氣給空調和煙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機正大聲吼著一支老情歌,老得跟跳躍式方向指示器差不多。樹葉脫盡的雜木林宛如海底珊瑚在路兩側展開濕漉漉的枝條。
“第一眼就沒喜歡上東京的景致。”
“是麼?”
“土太黑,河又髒,又沒山……你呢?”
“沒注意過什麼景致。”
她嘆氣笑道:·
“你肯定順利活到最後。”—
東西放在月台後,她對我說實在謝謝了。
“往下一個人回去。”
“回哪裡?”
“大北邊。”
“冷吧?”
“不怕,習慣了。”
列車開動時,她從車窗招手。我也把手舉到耳朵那裡。車消失後,手不知往哪兒放,順勢插進了雨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