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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1年直子一家遷來此地,完全是她父親的主意,一來她父親和死去的畫家是好友,二來當然也是因為他中意這個地方。

    他在他那個領域大約是個小有名氣的法國文學專家。不料直子上小學時他突然辭去大學裡的工作,開始興之所致的翻譯莫名其妙的古書,過起無拘無束的日子來。所譯之書俱是墮落天使、破戒僧、驅惡魔、吸血鬼方面的。詳情不得而知,只在雜誌上看過一次他的照片。據直子講,他年輕時候人生打發得還是滿有滋味的。那氣氛從照片風貌中多少窺得出:頭戴鴨舌帽,架一副黑邊眼鏡,緊緊盯視照相機鏡頭往上一米左右的位置。想必發現了什麼。

    直子一家遷來的當時,此地還聚集著此類神神經經的文化人,差不多形成了一個文人部落,正如沙俄時期思想犯集中的西伯利亞流放地。

    關於流放地,讀托洛茨基傳記時多少談到一些。不知何故,裡邊的蟑螂和馴鹿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也罷,就談談馴鹿……

    托洛茨基趁著夜色偷得馴鹿拉的雪橇,逃離流放地。冰封雪凍的白茫茫的荒野上,四頭馴鹿奔跑不止。它們呼出的氣變成白團,蹄刨起處女雪。兩天後跑到汽車站時,馴鹿們累倒了,再未爬起。托落獲基抱起馴鹿,流淚滿面地對天發誓:我一定給這個國家帶來正義帶來理想帶來革命!紅場上現在仍矗立著四頭馴鹿的銅像。一頭向東,一頭向北,一頭向西,一頭向南。甚至史達林都未能毀掉馴鹿們。去莫斯科的人周六早上到紅場看一眼就知道了。應該能看見臉頰紅撲撲的中學生吐著白氣用拖布清掃馴鹿的賞心說目的場景。  

    回頭說一下文人部落。

    他們避開距車站近的交通便利的平地,特意選山半腰建起風格各異的房舍。每座房的院子都大得異乎尋常,雜木林、池塘、小山包就依原樣留在院子裡。有的人家庭院內甚至有小溪淙淙流淌,河裡遊動著原生鯰魚。

    每天早晨他們給斑鳩的鳴聲叫醒,咔嚓咔嚓踩著山毛櫸樹籽巡視院落,不時停下仰視樹葉間瀉落的陽光。

    星移斗轉,由城中心急速擴展開來的住宅現代化浪cháo多少波及了這裡。時值東京奧林匹克運動會前後。從山上俯視,儼然無邊大海的桑田被推土機推得人仰馬翻,以火車站為中心的平板板的街道漸次成形。

    新居民基本是公司里的中堅職員,早上5點剛過就飛身爬起,三兩把洗罷臉,擠上電車,夜裡很晚才死一樣返回。

    所以,他們能慢慢觀望街道和自家住宅的時間僅限於周日下午。而且他們竟像有約在先似的家家養狗。狗們一次接一次交配,小狗成了野狗。過去狗都沒有——宜子說的便是這個意思。

    等了一個多小時,狗仍未出現。我點燃十多支香菸,又抬腳踩死。我走到月台中間,對著自來水龍頭喝了如利刀割手一般涼的很好喝的水。狗還是沒露面。  

    車站旁邊有個很大的湖。湖又彎又細,形狀如截流的河段。四周水糙豐茂,不時有魚躍出河面。岸邊有幾個男人等距坐著,悶頭把釣線垂向渾濁的水面。釣線競如扎進水面的銀針紋絲不動。傲洋洋的春日陽光下,估計是垂釣客領來的大白狗樂此不疲地來回嗅著三葉糙的氣味兒。

    狗來到離我十來米遠時,我從柵欄探出上身招呼它。狗抬起臉,以顏色淺得令人傷感的褐色眼珠看我,搖了兩三下尾巴。我打個響指,狗馬上跑來,從柵欄fèng擠過鼻頭,伸長舌頭舔我的手。

    “過來呀!”我後退幾步招呼道。

    狗猶豫不決似的回頭看看,不知所措地搖層不止。

    “過裡邊來嘛!等得我好苦。”

    我從衣袋掏出香口膠,剝下包裝紙給狗看。狗目不轉睛看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鑽過柵欄。我模了幾下狗的腦袋,而後用手心團起香口膠,用力往月台盡頭擲去。狗徑直跑去。

    我心滿意足地扭頭回家。

    回家電車中我好幾次自言自語:全部結束了,忘掉好了!不是為這個才到這裡來的麼?然而我根本忘不掉,包括對直子的愛,包括她的死。因為,歸根結底,什麼都未結束。  

    金星是一顆雲層籠罩的炎熱的星。由於熱由於cháo氣,居民大半短命。活上三十年就成傳說了。惟其如此,他們富於愛心。全體金星人愛全體金星人。他們不怨恨他人,亦不羨慕,不蔑視,不說壞話,不爭鬥不殺人。有的只是愛和關心。

    “就算今天有誰死了,我們也不悲傷。”一個金星出生的文靜的男子這樣說道,“我們在活著的時候已儘量愛了,以免後來懊悔。”

    “就是說要先愛嘍?”

    “不大懂你們的語言啊!”他搖頭。

    “真能順利做到?”我試著問。

    “若不那樣,”他說,“金星將被悲哀淹沒。”

    返回宿舍,雙胞胎活像罐頭裡橄攬油炸的沙丁魚並排鑽在被窩裡,正吃吃對笑。

    “您回來了?”一個說。

    “去哪兒了?”

    “車站。”說著,我解開領帶,鑽到雙胞胎中間,閉上眼睛。困得要死。  

    “哪裡的車站?”

    “幹什麼去了?”

    “很遠的。看狗去了。”

    “什麼樣的狗?”

    “喜歡狗?”

    “大大的白色的狗。不過對狗倒不怎麼喜歡。”

    我點燃支煙。兩人保持沉默,直到我吸完。

    “傷心?”一個問。

    我默默點頭。

    “睡吧。”另一個說。

    我睡了。

    這既是“我”的故事,又是被稱為“鼠”的那個人的故事。那個秋天,“我”們住在相距七百公里的兩個地方。

    1973年9月,這部小說始於那裡。那是入口。若有出口就好了,我想。倘沒有,寫文章便毫無意義。

    彈子球的誕生  

    大概不至於有人對雷蒙德·莫洛尼這個名字有所記憶。

    其人存在過,並且死了,如此而已。關於他的生涯,任何人都不了解。了解也超不過之於深井底部豉母蟲那個程度。

    不過,彈子球發展史上首台機是1934年由此人之手從高科技黃金雲層間帶給這個穢物多多的地面卻是一個史實。那也是阿道夫·希特勒遠隔大西洋這個巨大水窪把手搭在魏瑪階梯第一階那年。

    可是,這位雷蒙德·莫洛尼其人的一生並非如賴特兄弟和貝爾那般塗滿神話色彩。既無少年時代情調溫馨的插曲,又沒有戲劇性EUREKA①[①EUREKA:古希臘科學家阿基米德想到黃金純度測量方法時驚叫之語,“妙哉,正是它1”]。僅僅在為好事讀者寫的好事專門書的第一頁留下了名字:1934年,彈子球首台機由雷蒙德·莫洛尼發明出來。連張照片都沒有。肖像銅像自然更談不上。

    也許你這樣想:假如不存在莫洛尼,彈子球機的歷史恐怕與現在的截然不同。甚至出現都不會出現。而這一來,我們對這個莫洛尼的不當評價豈不成了忘恩之舉?可是,你若真有機會面對莫洛尼發明的首台彈子球機“巴里夫”,這一疑念篤定灰飛煙滅。因為個中沒有任何足以激發我們想像力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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