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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駐。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難向傑開口說離開這座城市。不知為什麼,總之就是非常難以啟齒。酒吧連去二天,三天都沒順利說出口。每次想說,嗓子都幹得沙沙作響,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連喝下去,一股惱人的癱軟感俘虜了鼠。他覺得無論怎麼掙扎都寸步難行。 時針指在12點時,鼠放棄努力,不無釋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樣向傑道聲晚安離去。夜風已徹底變涼。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電視,又拉開易拉罐啤酒,點一支煙。螢屏上是舊西部片、羅伯特·泰勒、GG、天氣預報、GG、白色噪音……鼠關掉電視,淋浴。之後又開一罐啤酒,又點一支煙。

    至於離開後去哪裡,鼠不知道。好像無處可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心底湧起恐懼,黑亮黑亮的地底蟲般的恐懼。它們沒有限睛,沒有悲憫,企圖將鼠拖入它們棲居的地底層。鼠全身上下都有它們的滑溜感。他拉開一罐啤酒。

    三四天時間裡,鼠的房間扔得到處都是空啤酒罐和香菸頭。他很想見那女子,想用整個身體感受女子肌膚的溫暖,想進入她體內永不出來。但他無法重回女子住處。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掉的嗎,鼠想,不是你自己塗了牆又將自己關入其中的嗎?  

    鼠眼望檯燈。天光破曉,海面開始呈銀灰色。及至鮮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樣驅走黑暗的時候,鼠上床歪倒,帶著元處可去的苦惱進入夢鄉。

    鼠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心,是花很長時間從各種各樣的角度探討得出的結論,曾一度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覺得哪裡都好像沒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橋燒掉。城裡也許殘留一點自己的身影,但誰也不會注意。城市在變,身影不久也將歸於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為什麼傑的存在會擾亂自己的心。我要離去了,多保重—本來這樣打聲招呼就完事了。何況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過,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幾次在空氣中舉起緊攥的拳頭。

    鼠向上報起爵士酒吧的鐵閘已是星期一後半夜了。傑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懶懶地吸菸。見鼠進來,略略一笑,點了下頭。暗幽幽的燈光下,傑看上去格外蒼老。黑鬍鬚如陰翳布滿臉頰和下額,雙限下陷,窄小的嘴唇乾出裂紋。脖頸血管歷歷可見,指尖沁有黃尼古丁。

    “累了吧?”鼠問。

    “有點兒。”傑說。沉默片刻,又說,“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無論誰。”  

    鼠點頭拉過一把椅,在傑對面坐下。

    “有一首歌說,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裡都陰暗。”

    “一點不錯。”傑定定注視自己夾煙的手指說。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傑搖搖頭,格得很設,像在趕蚊蟲。“反正回家也很難睡得著。”

    鼠條件反she地看一眼手錶:12時10分。時間似乎在悶無聲息的地下昏暗中徹底斷氣。落下鐵閘門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來一直尋求的光耀,一絲都沒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憊不堪。

    “給我杯可樂好麼?”傑說,“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從電冰箱取出啤酒和可樂,連杯子拿來桌面。

    “音樂?”傑問。

    “算啦,今天什麼聲響都不要。”鼠道。

    “像葬禮。”  

    鼠笑了,兩人不聲不響地兀自喝可樂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錶開始發出大得造作的走針聲。12時35分。所過時間竟好像極其漫長。傑幾乎紋絲不動。鼠靜靜看著傑的煙在玻璃菸灰缸中一直燒到過濾嘴,化為灰燼。

    “為什麼那麼累?”鼠問。

    “為什麼呢……”說著,傑突然記起似的架起腿,“原因麼,肯定沒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約一半啤酒,嘆了口氣,把杯放回桌面。

    “我說傑,人都要腐爛,是吧?”

    “是啊。”

    “爛法許許多多。”鼠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但對於一個一個的個人來說,可選擇的數量卻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兩三個。”

    “或許。”

    泡沫出盡的剽啤酒如水窪一般沉在杯底。鼠從衣袋掏出癟了的煙盒,將最後一支銜在嘴上。“可我開始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總之是要腐爛,對吧?”  

    傑斜拿著可樂杯,默默聽鼠的話。

    “不過人還是不斷變化的。至於這變化有什麼意義,我始終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著桌面沉思,“並且這樣想:任何進步任何變化終歸都不過是崩毀的過程罷了。不對?”

    “對吧。”

    “所以對那些興高采烈朝‘無’奔跑的傢伙,我是半點好感都沒有,沒辦法有。…·包括對這個城市。”

    傑不語,鼠也不語。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讓火燒到火柴杆,點燃煙。

    “問題是,”傑說,“你自身將要變。是吧?”

    “確實。”

    靜得不能再靜的幾秒鐘流過,大約10秒吧。傑開口道:

    “人這東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將瓶里剩的啤酒倒進杯子,一氣喝乾。“猶豫不決啊:”  

    傑點幾下頭。

    “很難下決心。”

    “感覺出來了。”如此說罷,傑說累了似的現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煙和打火機揣進衣袋。時針已指過1點。

    “晚安。”鼠說。

    “晚安。”傑說,“對了,有誰這麼說過: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傑一笑,開門,上樓。街燈明晃晃照出空無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鐵路護欄上,仰望夜空。心裡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夠呢?

    20

    西班牙語講師打來電話,是11月連休剛結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時,合伙人去了銀行,我在事務所的餐廚兩用房間裡吃女孩做的義大利麵條。意面多煮了兩分鐘,又沒用羅勒調味,而用切細的紫蘇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壞。正當我們討論意面做法時,電話鈴響了。女孩接起,說了兩三句,聳聳肩把聽筒遞給我。

    ”宇宙飛船’的事,”他說,“去向弄清楚了。”  

    “哪裡?”

    “電話不好說。”他說。

    雙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問。

    “就是:電話中說不明白。”

    “就是說不如一見嘍?”

    “不,”他囁嚅道,“即使擺在您眼前,也說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來詞,等他繼續下文。

    “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開玩笑,反正想面談。”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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