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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蹼“宇宙飛船”在隊列的大後方等我。她夾在濃妝艷抹的同伴中間,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我站在她面前,細看那夢繞魂縈的扳面。留藍色的宇宙,如深藍墨水潑灑的一般。上面是點點銀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著純白色“宇宙飛船”。船艙閃出燈光,燈光下大約正是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刻。另有幾道流星劃破黑暗。
球區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藍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閃露的牙齒。呈星形疊積的10個檸檬黃色獎分燈一上一下緩緩移動。兩個重開球是土星和火星,遠檔是金星……一切安然靜謐。
你好,我說。……不,也許我沒說。總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區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溫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終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許久沒見了,她說。
我做沉思狀屈指計算,3年了!轉瞬之間。
我們雙雙點頭,沉默有頃。若在咖啡館裡,該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擺弄花邊窗簾的時候。
常想你來著,我說。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她始終面帶微笑。
不冷?她問。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別呆太久,對你肯定過於冷了。
好像,我說。隨即用微微發抖的手掏出香菸,點上火,深吸一口。
彈子球不打了?她問。
不打了,我回答。
為什麼?
165000是我最佳戰績,記得?
記得,也是我的最佳戰績嘛。
不想玷污它,我說。
她默然。准有10個獎分燈慢侵上下,閃爍不止。我望著腳下吸菸。
為什麼來這兒?
你呼喚的嘛。
呼喚?她現出一絲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是啊,或許是的,或許呼喚你來著。 找得我好苦。
謝謝,她說,講點什麼。
很多東西面目全非了,我說,你原先住的娛樂廳後來成了24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賣店,咖啡難喝得要死。
就那麼難喝?
過去迪斯尼動物電影上要死的斑馬喝的正是那種顏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臉真是燦爛。倒是座討厭的城市啊,她神情認真地說,一切粗糙不堪,髒亂不堪……
就那麼個時代啊。
她連連點頭。你現在幹什麼?
翻譯。
小說?
哪裡,我說,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條髒水溝的水移到另一條里罷了。
沒意思?
怎麼說呢,沒考慮過。
女孩呢?
也許你不信:眼下跟雙胞胎過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夠味。
她嫵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會兒。有點不可思議阿,好像什麼都沒實際發生過。
不,實際發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裡,我搖頭,來自“無”的東西又各歸原位,如此而已。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們的共同擁有的僅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時間的殘片。但至今仍有些許溫馨的回憶如遠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來彷徨。往下,死將俘獲我並將我重新投入“無”的熔爐中,而我將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過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暫時刻。
你該走了,她說。
的確,寒氣已升到難以忍耐的程度。我打個寒戰,踩熄菸頭。
謝謝你來見我,她說,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多保重。
謝謝,我說,再見1
我走過彈子球機隊列,走上樓梯,拉下拉杆開關。彈子球機電源如漏氣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徹底的沉寂與睡眠壓向四周。我再次穿過庫房,走上樓梯,按下電燈開關,隨手關門——在這一系列時間裡,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回。
攔計程車趕回宿舍已經快半夜了。雙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遊戲。我臉色鐵青,渾身一股凍雞味兒。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腦塞進洗衣機,轉身泡進放滿熱水的浴缸里。為恢復正常意識,我泡了30分鐘,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氣還是沒有驅掉。
雙胞胎從壁櫃裡拉出煤氣取暖爐,打著火。過了十五六分鐘,寒戰止住了。我噓了口氣,熱一罐洋蔥罐頭楊喝了。
“不要緊了。”我說。
“真的?”
“還挺涼的。”雙胞胎抓著我的手腕,擔心地說。
“很快暖過來的。”
之後,我們鑽進被窩,把拼字遊戲圖拼上最後兩塊。一塊是“虹鱒”,一塊是“甬路”。身體很快暖和過來,我們幾乎同時墜人沉沉的夢鄉。
我夢見托洛茨基和四頭馴鹿。四隻馴鹿全都穿著毛線抹。冷得出奇的夢。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會,也不望她房間的燈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麼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時間,爾後消失,猶蠟燭吹滅後升起的一絲白煙。繼之而來的是沉默。沉默。一層層剝去外皮後到底有什麼剩下,這點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覆看自己的手。若沒有自豪,人大約活不下去。但若僅僅這樣,人生未免過於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簡單。某個周日晚上不再打電話給她即可。也許她等電話等到半夜。想到這點鼠很不好受。幾次朝電話機伸出手,又都忍住沒打。他藏上耳機,調高音量聽唱片。他知道女方會打電話過來,但還是不願意聽見電話鈴響。
等到11點她會死心的吧。之後他洗臉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電話過來,熄燈睡覺。結果周六早上電話也沒響。她打開窗,做早餐,給盆栽植物澆水,然後等到偏午。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隨即笑笑——那種像是對著鏡子邊刷牙邊練習幾次的笑。結局理應如此,他想。
鼠在百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裡,眼望牆上電子掛鍾過了這許多時間。房間空氣凝然不動。虛淺的睡眠幾次滑過他的身體。時針已毫無意義。無非黑之濃淡的幾度反覆罷了。鼠靜靜忍耐自己的肉體一點點失去實體,失去重量,失去感覺。他想,自己如此經過了多少小時、到底多少小時了呢?眼前的白牆隨著他的呼吸而徐徐搖晃。空間有了某種密度,開始侵蝕他的肢體。鼠測定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臨界點,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朧中刮須,然後擦乾身體,喝電冰箱裡的橙汁,重換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結,他想。沉沉的睡意襲來,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離開這座城市。”鼠對傑說。
傍晚6點,店門剛開。吧檯打了結,店裡所有的菸灰缸一支菸頭也沒有。酒瓶擦得發亮,標籤朝外擺成一排。連尖角都折得線條分明的新紙巾、紅辣椒牌調味汁以及小鹽瓶齊整整放在淺盤裡。傑分別在三個小深底缽里攪拌三種調味汁。大蒜味如細霧四下飄移——鼠進來時正值這一小段時間。 鼠一邊用傑借給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菸灰缸里,一邊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