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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吾如何歸燕?”姬青六神無主。
燕丹無聲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確是把自家堂弟保護得太過於無微不至,平日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顯然也是錯誤的。這時也沒有其他辦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託給姬青,告訴他如何假扮奴僕出咸陽,走哪條路線,去找何人接應等等。
言罷,又指揮姬青把他懷裡一直隨身攜帶的那犀角印摸了出來,沉默了片刻,才吐氣緩緩道:“琅軒,其實汝還有一種選擇。”
“何種?”
“恢復汝原來身份,逃離咸陽,就說燕太子丹在咸陽已逝矣。”燕丹的雙目迷離,呼吸困難,已是彌留之際。
“明璣!”姬青雙目垂淚,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做夢都想著要恢復自己原來的身份,但此時此刻,卻覺得這並不重要了。可是要讓他去密謀刺殺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麼的普通,每天只會怨天尤人,又怎麼能承擔得了這麼大的重擔。
“琅軒……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曉有些事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盡最大努力……去斗上一斗……”燕丹的話語悽厲,之後,驟然斷絕。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著一身滿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從床頭的柜子里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來,同時把那枚沾滿血潰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這一對犀角印多年以來,頭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著那兩枚犀角印,目不轉睛。
他究竟是誰?他是姬青?還是燕丹?
這回,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別人幫他選擇。
許久許久之後,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
第八章 啞舍·獬豸冠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公元前1年 長安
初夏剛剛來臨,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fèng隙,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有些荒蕪的庭院之中鳥鳴蟲唱,此起彼伏,一派歡樂祥和。
王嬿輕手輕腳地拎著食盒,走過庭院的迴廊時,發現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黏在了蜘蛛網上,正拼命地垂死掙扎著。雖然有一些蛛絲被它掙斷,但它還有一半的翅膀沒有掙脫出來。
輕呼了一聲,王嬿左右看了看,撿起糙叢里的一截斷枝,把那只可憐的蝴蝶從蜘蛛網上救了出來。
目送著蝴蝶跌跌撞撞地飛遠,王嬿才想起自己還要去給父親送飯,不禁撩起裙擺,加快了腳步。
王家是一個大家族,大到旁人無法想像,這一切也僅僅是因為當朝太皇太后姓王。
當年漢成帝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陽平侯的伯父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可是比丞相還要厲害的官職,真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快,漢成帝又在一天之內封了王家五位叔伯為侯。王家頓時成為長安新貴,權傾朝野,無人能敵。最後王氏兄弟全部封侯,王氏一族的子弟瓜分權柄。漸漸地,長安的官都不夠分了,連地方上的臣僚,也大多姓王。
王家成為當朝第一大姓,王氏的府院宅邸在長安城內層樓疊榭連綿數里,後院姬妾成群奴僕千萬。王氏兄弟們視宮中為自家宅院,隨意出入留宿。還有王氏子弟擅自把長安城牆鑿穿,引城外河水注入府內,只為了給庭院蓄個巨大的水池泛舟。甚至還有人在庭院內建造的殿閣,與未央宮內白虎殿一模一樣,嚴重僭越,最後也不了了之,漢成帝也沒有做出任何處罰。這長安城內的達官貴族們都知道,即使是惹到了姓劉的,也不能惹姓王的。因為劉姓王侯都分封諸地不在長安,但姓王的卻都拐彎抹角地與王氏家族有所瓜葛。
在這樣奢華無度聲色犬馬的王氏家族,王嬿覺得她父親活得就像是一個異類。
因為她的爺爺去世得很早,沒有趕上分封諸侯,所以王嬿的父親是過得最清貧的一個,從小就在叔父們的家裡輪流生活。也許是因為寄人籬下,她父親為人謙恭嚴謹,生活簡樸一絲不苟,在分家之後奉養母親和寡嫂,對待兄長的遺子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好。再加上他堅韌好學,尊長愛幼,謙卑有禮,在王家一群紈絝子弟的映襯下,很快就成為了楷模,聲名遠播。
王嬿知道很多人都稱讚她的父親,但她也能看得出來有些人稱讚得真心實意,有些人卻透露著諷刺嘲笑。但她家中確實清苦,即使父親之前官至大司馬,但俸祿和賞賜都接濟了下屬或者平民。王嬿現在已經九歲,全身上下連一件飾品都沒有,她娘親之前還被來家中拜會父親的下官認為是王家的婢女,可見她娘親穿得是有多樸素。
右手拎著食盒有些酸了,王嬿把食盒換到了左手,用右手撩著裙擺。她這身墨綠色的襦裙為了省些銀錢,是算著她身量會長,索性做得大了些,裙擺就拖著地,不太好走路。往常給父親送吃食的都是娘親,但自從她二哥逝去,父親和娘親徹底鬧翻,娘親再也沒給過父親好臉色。
想起那疼愛自己的二哥,王嬿的小臉上也浮現出淒楚。即使過了半年多,他們家也從封國新都搬回了長安,但王嬿永遠都忘不了那件事。
因為漢成帝駕崩,新帝即位,新的外戚家族傅氏上位。傅氏家族想要複製王氏家族的輝煌,當然首要就先處理王氏家族的幾個出頭人。王嬿的父親黯然卸職,到了封國新都隱居。雖然離開了長安的繁華,但他們一家早就習慣了這種清靜低調的生活,但有人卻並不習慣。
連狗都會仗勢欺人,更別說人了。
娘親向來脾性柔弱,父親後院簡單,她和四位兄長都是娘親一人所出,所以根本不用施展什麼手段就能管家。但父親身邊的家奴,在父親面前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態度,轉身又是一張猙獰兇殘的嘴臉。甚至到了封國新都,因為遠離長安,周圍都是平民百姓,便越發肆意囂張跋扈起來。她二哥王獲一次撞到那家奴欺壓百姓差點逼死無辜女子的場面,積怨已久的憤怒當場爆發,一拳揮去,那名家奴摔倒在地,不巧頭部磕到了磚石,竟是一命嗚呼了。
其實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一件大事。在大漢朝,奴啤是主人家的財產。家裡有多少奴牌,也是作為和馬牛羊一樣的財產登記在戶籍中,都要徵稅的。這就和家裡有一個碗一樣,碎了就碎了,誰管你是不小心摔碎的,還是故意摔碎的。更何況那家奴本就死有餘辜,王嬿在聽到這事時,也只是怔了一下,並不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