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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過得也並不是太無聊,獬豸在閒得發慌的時候,也會跟她說說閒話講講故事。傳說漢高祖劉邦斬白蟒起義,那白蟒也是一頭靈物,竟口吐人言,說劉邦終會有報應的,斬了它的頭,它就篡漢的頭,斬它的尾,它就篡漢的尾。結果劉邦一劍把白蟒從正中間斬為兩段,所以漢朝定是中期出現問題。
王嬿並沒有把獬豸的這段閒話當成隨便說說,她也知道自家父親篡漢的根基不穩,遲早會被劉氏子弟重新奪回權柄。
事實上,王嬿知道她父親雖然有野心,但不管是偽善成了習慣,她父親是確確實實地想要做善事。她父親企圖通過復古西周時代的周禮制度,期望恢復禮樂崩壞的禮制國家。於是推行的新政完全仿照了周朝制度。
但禮制已經是被淘汰的制度了,秦始皇的法制,漢武帝的儒制都可以一統天下,她父親真是偽善到了極點,卻絲毫不知道自己推行禮制,會給朝野上下和平民百姓帶來多大的傷害。就像是放生陸龜,卻把它放生到水裡一樣,本是好心,卻做了惡事。
王嬿冷眼看著父親走上絕路,卻知道自己是無論說什麼都勸不回來。
時間也並沒有持續太長,當起義軍推翻了新朝,闖入未央宮,放火燒宮的時候,獬豸站在殿前的銅鶴頭頂,看著王嬿頭也不回地走向火海。
【爾可後悔?】獬豸幽深的黑瞳中反she著熊熊火焰,此時的王嬿正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她一生中的前十幾年是在困苦冷清中度過,而隨後的十幾年雖然是在最奢華的宮殿之中,卻依舊孤苦伶仃。
王嬿的腳下並沒有停歇,後悔嗎?
也許她早一點選擇站到劉衎身邊,會給劉衎帶來更早的災禍,但她依舊不後悔當年的選擇。
雖然她無法分辨這世上何為善何為惡,但若是讓她回到當年夏日的那個午後,即使再讓她做一次選擇,她還是會救蝴蝶。因為它瀕死的掙扎讓她無法無動於衷,即使她應該站在蜘蛛這一邊。只可惜,她的能力,也就只能救下一個小小的蝴蝶片刻而已……
王嬿窈窕的身影被火焰迅速吞沒,獬豸盯著那片火海,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在它如此漫長的生命中,很多人都看不到它,有一部分人能看到它,也有人從能看到它到不能看到。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王嬿這樣,竟是讓它目送她離開的。
遵從本心,即為至善。
這個女人,竟是從生到死,都保持著至善之心嗎?
獬豸輕巧地從高高的銅鶴上跳落下來,這世間,又少了一個能看到它的人。
它一晃身,很輕鬆地便找到了在庫房角落裡落灰的獬豸冠,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重新滾進冠中,陷入了長眠……
公元2013年
“咦?這麼說,我們剛剛看到的少年,是漢平帝劉衎?”醫生躺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拿著手機刷著網頁查資料,“王莽篡漢,還有人說王莽是劉邦斬的那條白蟒轉世,所以名為莽。劉邦斬白蟒起義的時候把白蟒正中間斬為兩段,而西漢和東漢正好各兩百年。哎呀呀,真神奇,那白蟒不會跟白露有親戚關係吧……”
陸子岡並沒有注意醫生的嘮嘮叨叨,他也在查資料。
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那是獬豸?!而且為何他分明什麼都沒有看到,醫生卻看得到?難道只有至善之人才能看到獬豸的傳言,是真的?
陸子岡笑了笑,什麼至善,應該說的就是心地純潔的傻瓜笨蛋吧?那倒是挺符合醫生的性格。而且獨角獸的傳言,東西方都有,並且出奇的一致,獨角獸都是能分辨是非善惡,喜歡身心純潔的少女。
不過,這世上只有傻瓜才會真正純善沒有私心吧?
他的私心……
陸子岡捏緊了手掌之中的物事,若是醫生朝他這邊看來的話,就會覺得萬分熟悉。
因為那正是他佩戴過二十四年的東西。
已經被金絲鑲嵌好的白玉長命鎖。
第九章 啞舍·屈盧矛
陸子岡把玩著左手掌心的玉料,沉吟了片刻後,便拿起筆在玉料上畫出一片片枯葉,那一片片葉子正好畫在了黃褐色的和田玉籽料留皮上,雖然只是寥寥幾筆,但秋風蕭索的意味立刻就盈滿整塊玉料。
畫完枯葉之後,陸子岡停頓了片刻,幾次抬筆又幾次落下,終究沒有落筆。
他下意識地拿起了手邊的鋙刀,對準手中的玉料,微一用力,刀尖就如同切豆腐一般把玉料破開來。
從幾千年前開始,琢玉師的工具,就是一種俗稱水凳的砣機。砣是一種圓片狀物,旋轉起來之後,就用這種均勻的摩擦力開始琢玉。雖然數千年來,驅動砣機的方式從人工改進到了電能,但琢玉師依舊用各個尺寸的砣機來琢玉,只除了陸子岡。
他的鋙刀,因為缺少了解石的錕刀,所以只能雕刻一些小件的玉器,但卻更為精細。
這一世的他沒有學過任何雕刻的技巧,但自從前世的記憶回來了之後,只要握住鋙刀,整個身體就像是有自主意識一般,一開始還有些生疏,但琢磨了數十塊玉料之後,他的手感越來越好,甚至於每時每刻不拿著一塊玉料在手心拿捏,就會全身都不舒服。
枯黃捲曲的枯葉在鋙刀的雕琢下一片片地出現,陸子岡接下來連糙稿都沒有打,完全靠感覺繼續雕琢了下去。
啞舍內的長信宮燈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卻異常的明亮,一點都不妨礙陸子岡琢玉的視線,很快,在蕭蕭而落的枯葉之下,出現了一個古式建築的一角,一襲珠簾長長地垂下,珠簾下方露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正無限悵然地撫摸著欄杆,珠簾之上還仿佛掛著幾抹清幽的霜華。
雖然只是一隻手的剪影,但依舊能讓人目不轉睛地把視線聚焦在那裡,恨不得想要挑開珠簾,看下藏在後面的美人究竟是何等傾城之色。
陸子岡抹去玉料之上的碎屑,定定地看了許久,才把玉料翻轉過來,刻下了王昌齡的一首《長信秋詞》:“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捲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鋙刀極其鋒利,但這二十八個字陸子岡卻寫得婉轉清麗,繾綣綿長,隨後習慣性地在後面落了一個子岡款。
陸子岡呆怔地看了這塊新鮮出爐的玉件半晌,玉件雕琢之後並未拋光,卻在黃色的燈火下映出一種滄桑晦澀的質感。
自嘲地笑了笑,陸子岡把這塊玉料丟進了櫃檯下面的竹筐里,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玉器擊撞的聲響。那個竹筐里已經積攢了大半框未拋光的半成品玉件,都是陸子岡這些天拿來練手的習作,若是有人看到的話,不禁會眼前一亮,說不定還會評價這個琢玉師仿子岡款仿得非常不錯呢。
清洗了雙手,又清理擦拭了櫃檯抹掉玉屑,把鋙刀擦淨放進懷裡,陸子岡這才拿起錦布之上的長命鎖,閉著眼睛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向後靠在椅子上假寐。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醫生帶著晚餐推門而入,那小籠包的香氣混合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夾雜在微涼的秋風中,就那麼穿透了啞舍店內的薰香迎面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