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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到大,只穿過粗布住過陋室的李裹兒,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場華美迷離的美夢中,連雙腿都是蘇軟的。

    穿過水簾迴廊之後,上了水上廊橋,到了一處四面通透環水的臨水閣,在緩緩飄蕩而起的帷幔之中,一位尊貴的婦人坐在主位之上。李裹兒還來不及細看對方面目,便被身邊的李仙蕙拉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忍著膝蓋的痛楚,耳朵里聽著父親正涕淚橫流地和那位婦人說著什麼,李裹兒便知那定是她的皇祖母。

    她倒是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什麼,偷偷抬眼,便看到了那婦人腳下穿的鳳頭高翹式錦履,再抬稍微高一些,她就看到了一件無比奢華貴氣的金絲羅衣擺,上用銀線勾勒出層層雲霧,織紋和繡紋都針腳細密精美無匹,在微風吹拂之下,那寬大的衣擺就像是旁邊人工海上粼粼的波光,盪起陣陣漣漪。

    那片銀色和金色的粼光,看得李裹兒只覺得眼暈,不知今夕何夕。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須臾,悠揚溫和的女官聲音傳入了她的耳中。

    “……李裹兒秀外慧中,封安樂公主……”

    啊……她果然是在夢中,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公元701年 洛陽

    她果然是在做夢,而且還是一場噩夢。

    李裹兒不敢置信地拉著李重潤的袖子,結結巴巴地問道:“哥……你說……你說什麼?”

    李重潤愛憐地摸了摸李裹兒尚未梳髮髻的頭頂,溫柔道:“以後哥哥不能照顧你了,要好好照顧自己。”被驟然下旨賜死,李重潤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再心有不甘,卻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抗旨的。只能收拾好了心情,央求那些督刑的公公們,給他一些時間與小妹告別。

    李裹兒呆呆地看著面前表情苦澀的兄長,想起剛剛府中混亂的情況,確定這並不是開玩笑,不禁如墜冰窖,瑟瑟發抖。她如同瘋魔一般,立刻起身拉著李重潤的手臂道:“哥!哥!我們趕緊離開!我們回房州好不好?我不要這些!不要這些了!”她邊說邊把身上華麗精緻的飾品往下扯,叮叮噹噹地摔在地上。

    李重潤紋絲不動,把自家小妹還想扯開衣衫的手攏住。也許是接受了事實,李重潤反而平靜了許多,甚至還扯出了一抹微笑,道:“裹兒,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李裹兒站在那裡,渾身冰冷,兄長的手心溫暖,但她卻知道這般溫暖轉瞬即逝。她哆哆嗦嗦地問道:“因為……因為什麼?”

    李重潤淡淡道:“皇祖母下的旨意,說是我和延基誹謗朝政,可憐仙蕙了……”

    “仙蕙姐……仙蕙姐她也……”李裹兒徹底傻了,武延基是仙蕙姐的夫君。她之前也聽到一些風聲,他們不過就是私下隨口抱怨了一下張易之、張昌宗那兩個皇祖母的男寵……李裹兒渾身發冷,親孫子親孫女和親侄孫,都比不過兩個男寵嗎?

    到底他們算什麼?喜歡的時候可以冊封為皇太孫,不喜歡的時候可以被貶到千里之外,想起來時可以召喚而來,厭煩時又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掌控他們的生死。

    他們是人!不是螻蟻!

    “爹爹呢?他沒說什麼嗎?”李裹兒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糙,攥住了李重潤的袖子,急切地問道。但這樣的期盼,卻在李重潤無奈地搖了搖頭後完全陷入了黑暗。  

    是啊,她怎麼會忘記,她那個爹爹,在被貶房州的時候連京中來了一個太監都會嚇得要自殺。現在雖然被封為了皇太子,但骨子裡的懦弱是怎麼都改不了的。李裹兒咬了咬下唇,邊說邊要往外走:“那我去和皇祖母說說,她那麼喜歡我……”

    這回換李重潤反拉住李裹兒了,他哭笑不得地勸道:“裹兒,你心裡也很清楚,她只不過是在做個姿態而已。而且她下旨賜死,也不光是我對張家兄弟不滿,而是容不得我罷了。”李重潤頓了頓,他也非常後悔,不該如此輕率地按耐不住。因為他的優秀,朝中的局勢開始微妙地有了變化,私下有很多臣子尋找各種理由來試探他。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正統的繼承人,便一時有些得意忘形,想來是觸犯了皇祖母的逆鱗。李重潤自知這些事是不能跟李裹兒講的,所以終是忍了忍,嘆了口氣到:“可憐的是仙蕙,她才是最無辜被牽連的一個。所以這件事。你就不要再攪進來了,還是做無憂無慮的安樂公主,可好?”

    李裹兒終於忍不住撲進自家兄長的胸膛嚎啕大哭。

    “聽話,我的小裹兒,永遠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過最幸福的生活,做大唐最美的公主……”  

    ……

    後來發生的事情,非常的混亂,都像一個個碎片,無論李裹兒怎麼回想,都無法再拼湊出完整的記憶。她就像是一個人偶一樣,被人強制地和自家兄長分開,即使她拼命地不想放手,長長的指甲都把兄長的手臂劃破,也都被人一根根掰了下來。

    等她重新恢復意識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她被侍女換上了素白的喪服,重新洗了臉束了發。在她房中的衣架上,赫然掛著兩套衣裙。

    一套是她的淡黃衫碧紗裙,一套則是李仙蕙的半臂月青對襟鬱金裙。這兩件衣服,都是兩姐妹當年到洛陽時,她們兄長李重潤買給她們的,也是她們第一次穿如此漂亮的衣裙。

    只是即使如此漂亮的衣裙,當年從上陽宮中回來後,兩姐妹都不約而同地脫下來,放進了柜子的最底下鎖了起來。

    因為皇祖母賜給了她們更漂亮更加無法想像的衣裙和飾品,精美到這兩套衣裙都黯然失色,甚至於若是堅持繼續穿的話,會有失她們的身份。

    轉眼間,三年已經過去,無論是哪套衣裙,李裹兒都無法再穿上了。因為她的身形已經長開,再也不是十四五歲的童稚少女。但她還是珍藏著這條淡黃衫碧紗裙,因為這套衣裙對她意義非凡。  

    相信李仙蕙也是一樣的。

    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李裹兒站在衣架前,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父王那樣的懦弱無助,甚至還打算讓她代替李仙蕙繼續與武家聯姻!可那又有何用?皇祖母連自己的親侄孫也一視同仁視如糙芥。

    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李裹兒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早就已經不是當年會哭泣會撒嬌的小姑娘了,在洛陽城的三年中,她已經學會了太多太多。

    眼淚,是弱者的慰藉,強者的武器,所以她並不打算經常使用。

    李裹兒深深地咬緊下唇,李仙蕙臨死前,讓婢女把她的那件半臂月青對襟鬱金裙拿了出來交給她,是想說什麼嗎?

    李裹兒用手摩挲著衣裙絲滑的觸感,指尖所及一片冰涼。

    衣服確實是一個很其妙的存在,《說文》中的釋義,衣,所以蔽體者也。在最初的時候,也不過是為了遮擋身體,掩住羞恥之處而存在的事物。但就如同所有東西一樣,衣服慢慢的就有了等級,分了階層,有些顏色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有些顏色便被禁止平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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