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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旭放下幾分心,這北京城的大學生都是熱血澎湃的,動不動就會有遊行活動,再加上報紙的輿論渲染,恐怕這事成不了。
老闆抿了一口澄黃的茶湯,嘆了口氣道:“只是這戰火遲早會燒到這裡,那些東西若是不想毀在這裡,大概很快就會遷到南方了吧。”
魏長旭和蘇堯對視一眼。不同於蘇堯懵懂的目光,魏長旭卻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自家老闆和其他人一樣,八成也是在考慮南下避難了。
在魏長旭的心中,老闆總是料事如神的。
拍賣果然因為學生們的強烈反對和遊行示威而夭折,但新的風波又掀了起來。風聞故宮的古董要南遷,一派人認為此舉勢在必行,但更多的人卻覺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董南遷空擾民心,乃是棄國土於不顧的喪家行為。
魏長旭看著報紙上那些文人大打嘴仗,說什麼“寂寞空城在,倉皇古董遷”的話語,他只恨自己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否則真想操起筆來跟其對罵。不作為的是那些軍閥士兵!那些古董們根本沒有錯!憑什麼要在這裡陪著這座北京城一起消亡?
到底是人命重要?還是那些文物古董重要?
估計不同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但魏長旭雖然小,卻也知道故宮裡的那些文物古董,並不能以常理來論。
那是中華民族幾千年傳承下來的遺產。
是這個民族的文化。
絕對不可以被人掠走或者銷毀!
“老闆,我想去當兵。”魏長旭糾結了許多天,終於握著拳堅定地說道。
蘇堯歪著頭懵懂地看著他,小孩子的概念里,還沒有意識到當兵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老闆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蓋碗,摸著魏長旭的頭,笑了笑道:“你才九歲,人家不收你的。”
“可是……”魏長旭也知道這是實話,恨不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
“別急,我知道你的心思。會讓你心愿達成的。”老闆高深莫測地小小,奇蹟地撫平了魏長旭心中的騷動和不甘。
過了沒多久,在北京城的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老闆帶著他們去了一趟故宮。
因為時局日益惡劣,也少有人來故宮參觀。本來紅牆綠瓦金碧輝煌的皇宮,在硝煙戰火的籠罩下,看起來無比的冷清蕭索。穿梭於神武門的,就只有絡繹不絕地運送木箱和棉花的車輛。魏長旭這時親眼所見,才知國寶南遷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禁心中喜悅。
他不懂政治上的那些彎彎道道,也不管這南遷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但只要那些巧奪天工的國寶們可以保存下來免於戰火,他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文物古董南遷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清朝的皇帝自康熙起就有超級強悍的收藏癖,接下去繼位的兒孫們,也紛紛效仿,甚至變本加厲。所以故宮的寶貝當真是數不勝數。古董南遷也不可能全部都帶走,只能選擇最珍貴的。古董粗略就分為瓷器、玉器、銅器、字畫、印章、如意、煙壺、成扇、朝珠、牙雕、漆器、玻璃器、樂器、盔甲、儀仗等等若干種類。書籍文檔也很多,例如文淵閣存的四庫全書、攡藻堂存的四庫薈要、善本方志、還有各種藏經佛經、軍機處檔案、奏摺履歷、起居注、玉牒、地圖等等各種繁雜書籍,數不勝數。
魏長旭帶著蘇堯一邊走,一邊聽著老闆如數家珍,覺得腦仁都開始疼了。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的時侯,他就看到故宮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把那些文物古董分門別類的裝箱了。
至於老闆為何來這裡,也是因為裝箱的時候需要行內人的經驗,琉璃廠的古董商被請來了好幾位,細緻地為工作人員介紹什麼材質的古董需要什麼樣的箱子,中間需要除了棉絮外的其他填充物,怎麼合理利用每一處fèng隙等等。而作為回報,這幾家被請來的古董商,都是要隨故宮的古董南下的,倒是要比自己單獨上路安全穩妥得多。至少不用去另外自己找車票或者船票了。
魏長旭和蘇堯是兩個小孩子。老闆是不放心他們單獨留在店裡才帶來的,只要他們乖乖地坐在一邊不添亂就沒人理會。魏長旭倒也不甘心就那樣傻坐著,帶著蘇堯這個跟屁蟲也幫幫遞繩子搬搬棉花穀殼送送剪刀什麼的,也懂事地不去碰那些珍貴的古董,生怕不小心弄壞了,賣了他們都賠不起。
魏長旭嘴甜勤快,蘇堯靦腆乖巧,兩個孩子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喜愛,而魏長旭也在幾天後得到了允許,可以去翻看那些不裝箱的古董。當然即使是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他也不能隨意帶走,但只是看看也沒有什麼。
這一天,他翻出來很大的一箱珠子。他抓了幾個去問老闆,才知道那是一箱菩提子。
“菩提子?是英華殿院子裡的那棵菩提樹結的果子嗎?”魏長旭想起那棵鬱鬱蔥蔥的菩提樹,在盛夏的時候,就像一柄綠色的大傘亭亭如蓋。經常聽古董店掌柜們聊天的他其實了解得很多,他知道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七天七夜,修成正果頓悟成佛的故事。也知道菩提在佛家用語中,是覺悟的意思。
“不是,菩提子是一種川谷糙結的果子,產於雪山。菩提子有許多種類,最適合做念珠。”老闆伸手拈起一顆菩提子,細細端詳道,“你看這念珠表面布有均勻的黑點,中間有一個凹的圓圈,宛如繁星托月,整顆菩提子成周天星斗眾星捧月之勢,故名星月菩提子。這也是菩提子的四大名珠之一。”
“啊?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裝箱一起帶走啊?”魏長旭一聽就急了,他天天去翻看那些被淘汰的古董,也是基於這樣的心理,總覺得要帶走所有的東西不扔下一個才更好。
老闆撥弄著魏長旭手中的菩提子,淡淡道:“那盒菩提子我之前也看到過,應是這麼多年宮中的收藏,還未編成串的散珠。這是銀線菩提、佛眼菩提、鳳眼菩提、天意菩提……喏,雖然種類很多,也很難得,也許也被高僧加持過,但菩提子乃是一種植物的果實,只要川谷這種糙不滅絕,就會有更多的菩提子結出來,並不那麼珍貴。”老闆神色淡然,語氣中卻透著說不出的蕭索意味,他直起身,望著那些陸續被裝箱的文物古董,嘆了口氣道:“可是你看那些瓷器,燒制的秘法已經失傳,那些玉件擺設,琢玉的師傅已經過世。那些都是真正的傳世珍品,碎一件就少一件啊……”
“這……”魏長旭咬了咬下唇,想要說這一路不會出問題的,但也知道這是自欺欺人。這些天裡,在故宮忙碌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即使知道前路茫茫,也要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
老闆只是偶發感慨,很快就回過了神。他摸著魏長旭的頭,知道這個孩子喜愛古物到了一種走火入魔的地步,反面開解道:“佛家講有六道輪迴,人是終將要死去的,器物也是會消亡的,所以一切要看得淡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盡心盡力了就好。”
魏長旭聽得出這句話里飽含滄桑,他抬起頭,發現老闆正定定地看著不遠處正在捧著古籍翻開的蘇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