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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連星光都不見一分,只有桌上閃爍的油燈在秋風中不安地跳動著。陸子岡聽到外院街道上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心下忐忑起來。算起來應該是後半夜了,壬寅宮變應該已經結束,那些刺殺嘉靖皇帝的宮女們肯定都已經被拿下,難道還會波及無辜嗎?
陸子岡突然想起,前世的他雖然不知道夏澤蘭真正的名字,但老闆曾經告訴過他,那張皇城門口張貼著的名單上,有少女的名字。
面色慘白地回憶著前世的畫面,儘管那張黃紙並不經常出現在回憶中,但陸子岡還是把它從記憶深處找了出來。
確實是有一個名字姓夏。
夏澤蘭摸著錦盒中精緻的手鐲,一夜未睡。她知道自己留下那年輕的琢玉師過夜,肯定會被看到的人戳脊梁骨的。
可是那又怎樣?他送了她這雙跳脫,她也心悅與他,守不守禮,只在他們兩人之間,與他人何干?
只是她確實不能不知廉恥地扶著他進屋歇息,只能給他蓋上一層厚厚的毛毯,一直坐在黑暗中細細思量。此時聽到院中的動靜,便披著衣服走了出來,羞澀地低頭想要解釋自己沒叫醒他。
可在她開口之前,那人就已經衝到了她面前,按住了她的雙肩,急切地問道:“夏姑娘,你是不是叫夏澤蘭?”
夏澤蘭以為陸子岡是從啞舍老闆那處得知了她的閨名,一時間羞意更甚,心中小鹿亂撞,只能胡亂點頭應是。沒想到,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對方拽住,拉著她就往院外衝去。夏澤蘭把驚呼憋在喉嚨里,她此時也察覺出來些許不對勁,京城的夜晚一向都是安靜死寂的,只有在出大事的時候才會馬蹄聲陣陣,而當他們出了後院的門時,就聽到有人高呼“錦衣衛辦事,閒人避退!”的聲音從前面的餐館處傳來。
夏澤蘭聽到那聲音的時候,遍體生寒,錦衣衛在民間那就是地獄的代名詞,而且她看到陸子岡如臨大敵的態度,便知道那些錦衣衛應該是衝著她來的。她抖著唇不敢置信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子岡一邊艱難地在黑暗中辨認方向道路,一邊低咒。壬寅宮變是幾個宮女不堪嘉靖皇帝的yín威,奮起反抗,結果沒把嘉靖帝勒死,還鬧大發了。現在宮變事發,嘉靖帝肯定大發雷霆,自然也會徹查端妃宮中上下一切人員,本來應該當值的夏澤蘭不在,被人代職,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疑神疑鬼的嘉靖帝肯定會下令捉拿。
怎麼辦?京城守衛森嚴,錦衣衛無孔不入,就算他領著夏澤蘭去啞舍找老闆,後者恐怕也無法把她保下。且老闆估計已經習慣了每一世的扶蘇轉世,都會死於各種無妄之災,像夏澤蘭這樣只是幼時給了她一塊玉料便撒手不管的情況,現在肯定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幾乎聽得到身後的腳步聲,錦衣衛只要闖進那間小院,就會知道他們剛跑沒多久,他之前披的那條毯子還留有餘溫。陸子岡茫然地看著五百多年前的世界,一股無力感從心頭彌散開來,令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陸大哥……你先走吧……”夏澤蘭氣喘吁吁地低聲說道。她冰雪聰明,知道定是宮中出事了,錦衣衛來找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才剛剛進京的陸子岡。夏澤蘭覺得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不禁悽然。
也罷,它們今生本就是有緣無分。
夏澤蘭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懷裡的錦盒遞還過去。幸虧她今晚一直抱著它沒松過手,所以才會一起帶出來。“陸大哥,這對手鐲……還是還給你吧……”她的聲音中帶著極度的不舍,她無比喜歡這對雕琢精緻的玉鐲,更喜歡這雙玉條脫中所蘊含的情意。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可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讓自己硬下心腸,只能暗嘆一聲造化弄人了。
感到錦盒被人接了過去,夏澤蘭垂下頭,不想被對方看到自己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可是她卻在下一秒發現自己要收回的雙手被人死死握住了。
陸子岡從今個中把那對玉手鐲拿了出來,動作迅速地往她的兩隻手腕上一套,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那對鏤空連理枝玉鐲,更是襯得她那雙並不算柔嫩的手如同珍寶般嬌貴。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看著夏澤蘭驚愕的雙眼朝他看來,陸子岡伸手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滴,低聲詢問道:“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離開這裡?”
他不想讓歷史重新上演,他要賭一次。
夏澤蘭不知道陸子岡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明明已經知道錦衣衛的馬蹄聲如迅雷般疾馳而來,她的心卻平靜了下來,不管結果如何,這雙玉條脫已經撫平了她心中的不甘。
她靜靜地看著年輕的琢玉師從懷裡掏出一個羅盤,拉著她的手按在羅盤上,然後羅盤便發出了奪目的白光。
三青和鳴鴻在啞舍的店鋪中大打出手,鳴鴻不想悶在那狹窄的黑屋子裡,便把鎖打開了從啞舍的內間飛了出來,而三青自是勃然大怒。它自從鳴鴻來了之後,自覺得自己就擁有了一項看管鳴鴻這小子的艱巨使命,此時見它要逃走,自然是緊追不捨。
兩隻鳥又掐成一團,好在它們都有靈智,知道啞舍內的古董價值連城又不好惹,所以非常克制,倒沒碰壞什麼東西,但是看起來倒是驚險非常。
“砰!”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讓兩隻鳥都嚇了一跳,趕緊分開,卻見突然出現在啞舍店內的陸子岡單膝跪地,正是他剛剛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三青落在陸子岡的肩膀上,小腦袋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臉。
陸子岡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著三清柔軟的翎羽,平復著心中的怮痛,許久都沒辦法冷靜下來。
羅盤根本無法帶著夏澤蘭一起回現代。
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眼睜睜看著他消失的,他的身體變得半透明,她雖然訝異,但依舊歡喜地看著他,為他可以逃脫而高興著。而他毫無辦法,無論他怎麼去抓她的手,最終也只是從她的腕間交錯而過,別說那溫暖的手,就連那冰涼的手鐲都沒有碰觸到。
陸子剛就那麼默默地呆坐了許久,一直到天色光亮,隔壁報刊亭的老大爺擰開了廣播,字正腔圓的播報員在念著清晨的新聞。
“昨日北京燕郊發現一座明朝古墓,出土了若干件珍品,其中有一對鏤空連理枝玉手鐲,其內側有清晰可見的子岡款,被專家初步認定是嘉靖年間著名琢玉師陸子岡難得一見的玉鐲雕品……”
陸子岡從迷茫中驚醒,連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從櫃檯里翻出手機,上網調出這一則新聞。當他看到那對玉手鐲的照片時,不僅跌坐在了椅子裡。除了因為埋在土中而產生的沁色,那款式紋路大小,無一不和他昨日送出去的那對玉跳脫一模一樣。
他抱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沒有管三青在他身邊關心地跳來跳去。
他沒有改變歷史嗎?
不,某種程度上,還是改變了。
只是……這並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