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吩咐侍衛們打起十二分精神守衛,王嬿一邊沉吟著一邊往殿內走回,只是才剛轉過層層的帷幔,就聽到殿內傳來了說話聲。殿內只有沉睡的劉衎,還能有誰在?一驚之下,王嬿想起了之前的那個賊人,差點失聲驚呼。但她又怕那賊人已經劫持了劉衎,只好強迫自己凝神細細聽去。
只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道:“……你是說這麼現在是在漢朝?喏,也對,這裡連個桌椅都沒有。這裡也沒有老闆啊……咦?臥槽!這軟榻上的小羊居然是活的!頭真麼長得像麒麟?而且額頭上還有角!尼瑪!這是什麼神獸?也是山海經裡面跑出來的嗎?”
王嬿怔了怔,懸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安定了下來。雖然那獬豸總是不著調,但它說能看到它的人是至善之人,這個說法她還是信的。
此時另一個沉穩點的男聲升口道:“小點聲,沒看到這床榻上有人睡著了嗎?還想吵醒了對方讓侍衛抓我們啊,還有,什么小羊啊?我怎麼沒看到?”
“……你看不到嗎?好吧。也許是從山海經里跑出來的什麼奇怪的神獸,不用理它……咦?話說穿上這人有先天性心臟病啊!喏,看他這樣子,口唇、鼻尖、頰部都已經有紫紺了,肯定時不時會有呼吸困難或者暈厥的症狀。”
“你還想治他不成?”
“沒法治,這要是在現代,只需要一個小手術就能解決,在這時代……”
王嬿用手揪著胸口的衣襟,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後面那兩個人都說了什麼,她也沒聽清。她不知道那兩人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其中一個人能看清楚獬豸,但她也能聽得出來,劉衎的病並不是那麼樂觀。
靜靜地擦乾淚水,等王嬿緩過神後,才發現寢殿內已經重新恢復了寧靜。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果然發現除了沉睡的劉衎,殿內並沒有任何一個外人。
獬豸若有所思地趴在軟榻上,面對著王嬿充滿疑問的目光,緩緩地打了個哈欠。
未央宮進賊的事情轟動一時,最後也還是不了了之。
天氣越來越冷了,劉衎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氣色也迅速地灰敗了下去。到了這一年歲末之時,宮中宴會不斷,劉衎缺席了幾次,在某天終於起得來床的時候,不顧王嬿勸阻。強撐病體出現在了宴會之上。
王嬿可以理解劉衎的好強之心。畢竟他是一國之君,現在連上朝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連宮中的宴會都是她父親在幫他主持。身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因為年事已高,早就不出席宮中任何的宴會,而傅太后因為爭權失敗,也長居後宮閉門不出。而王嬿自己也經常照顧劉衎,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實際上在漢朝,女人是有很大的權力的,就算是她想要染指朝綱,上朝聽政也是可以做得到的,更何況是參加這樣一個宴會。王嬿最終依舊是不放心,同樣換了一身禮服後,跟著劉衎出席了宴會。
父親依舊是那樣溫文爾雅,謙恭有禮,甚至還主動站起來朝劉衎敬酒,態度懇切真摯……
殿內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最高處的少年皇帝身上,卻沒有人站起來說一句,皇帝的身體根本不適合喝酒。
王嬿坐在劉衎的下首,知道那沉重的袞服幾乎要把他的身體壓塌,看著他虛弱的手握著酒盅在不停地顫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就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某個夏日的午後,看到的那只在蛛網上垂死掙扎的美麗蝴蝶。
王嬿款款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劉衎的身邊,迎著滿朝文武驚訝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把劉衎手中的酒盅拿了過來,恬靜微笑道:“父親,皇帝身體欠佳,此杯哀家代之。”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酒盅放在案几上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王嬿本來就清麗的面容被酒氣一激,兩頰泛起紅暈,就像是上了一層上好的胭脂。她看著台階下不動聲色的父親,又看了看身旁雙眼進發出難以形容的愉悅的劉衎,知道自己今天的選擇沒有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杯酒不可能有毒,她父親若是想要劉衎死,也絕不會用這樣一種會落人話柄遭人垢病的笨方法。她父親應該只是想要給妄想掙扎的劉衎一次警告,喝一杯酒,能讓身體不好的劉衍痛苦輾轉反側幾天,但他還必須要捏著鼻子忍著屈辱喝下去。得到了這次教訓,劉衎應該就會乖乖地躺在寢殿裡,不會再想著要出現在百官面前。
可是她幫他解了圍,即使是冒著項撞她父親的危險。她頭一次表明了立場,在滿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嬿垂眸勾唇自嘲一笑,他是她的父啊,她又怎麼可能拋棄他?
宴會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回到寢殿的王嬿一邊坐在銅鏡前卸下頭髮上的髮簪,一邊思索著是不是應該貼告示尋天下名醫?畢競這宮中的太醫令都保不準是父親的手下,萬一劉衎的病都是被誤診了……
關心則亂。
王嬿看著地上被摔碎的紫水晶雕花簪,頭一次感覺到了仿徨的滋味。
【忤逆父親,爾真不孝矣。】獬豸調侃的聲音從軟榻上傳來,它分明沒有出這寢殿半步,卻像是什麼都親眼所見一般。
既是不孝,那豈不是她已非至善之人?可她為何還能看到獬豸?王嬿已經習慣把獬豸當成不存在,但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反駁了一下。
【善惡並非那麼容易區分。】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幽幽地續道,【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
王嬿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來,自家二哥和大哥先後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逼死,連自己的兒子都能鐵石心腸……
就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獬豸的話語剛剛落下,就聽到正殿那邊傳來了宮女們的驚呼。這種騷亂在未央宮已經是很常見了,定是劉衎又暈倒了。
只是,這回的聲勢看起來有些大,並且隱隱地傳來宮女們的哭泣聲。
仿佛已經有了某種預感,王嬿彎腰拾起地上碎裂成幾段的紫水晶雕花簪,心如死灰。
元始五年十二月丙午日,劉衎因病復發,卒於未央宮,時年十五歲,謐號孝平皇帝。
王嬿心中的那朵名為愛情的花,在剛剛開了個花苞的時候,就無情地被命運所摧毀,迅速地破敗化為灰燼。
她才十五歲就成為了太后,只是這次登上皇位的,並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父親從劉姓宗室中選的一個兩歲的孩童。
王嬿覺得自己應該慶幸,若是父親之前便選擇了少不更事的孩童當皇帝,那她也沒有辦法嫁給劉衎。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但她卻覺得那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三年。
儘管身份已經至高無上,但王嬿沒有選擇染指朝政。她知道她確實是有善心,但卻也有自知之明。有時候有善心,並不一定代表自己做的善事對別人來說也是善事。獬豸那傢伙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並不是無的放矢。她冷眼看著自家父親在隱忍了三年後,終於忍不住廢掉了那個孩童皇帝,取而代之。
被愧疚的父親封為黃皇室主,她緊閉了殿門,只留下幾名宮女伺候,不再見任何人,過著幽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