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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陸子岡這樣想起了前世,實乃是前世的怨念極強,很難擺脫。陸子岡深以為然,因為他見過許多例子,例如那個依舊每天來啞舍畫一筆的畫師,那個在街角開花店的種田宅男,那對偶爾會來啞舍坐一坐的大學生情侶……他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給那個畫師穿越回去的機會,他必定會直接禪位給合適的人,再也不會貪戀那個孤高冰冷的龍椅。
但他自己的情況又和別人不一樣,身後的這少女其實是扶蘇的其中一次轉世,因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會再有轉世記憶。也就是說,前世的他只能擁有這一世,若不能圓滿,那就只能怨恨終身。不能像街頭那花店的宅男一樣在這一世找回自己的戀人。
因此在有了洛書九星羅盤的時候,一個壓制不住的念頭就在他心間滋生著。
他的前世只是一個玉匠,暗戀的人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廚娘,兩人的生存或死亡,根本無法撼動歷史車輪的軌跡。為什麼他就不能做點什麼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為她胸前的那塊玉料認出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便討要了那塊玉料去雕琢。也許是巧合,玉料一離體,少女便在當晚遭遇了壬寅宮變,被牽連問斬了。
若是他把脖子上的長命鎖還給這少女?會不會保佑她能平安度過幾年?
但兩個相同的東西存在於同一時間段,若只是須臾間還不會擾亂什麼,時間長了萬一出了什麼亂子可怎麼辦?陸子岡不敢輕舉妄動。他只是想阻止少女捲入那場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之中,如果能順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豈不是能讓那一直纏繞在他腦海的怨念驅散一些?
畢竟他們只是歷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嗎?
所以他雕了那對玉鐲,想找機會送給少女。
玉鐲在古代,是等同於戒指在現代的意義的。漢朝就有《定情詩》云:“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其中的契闊就是出自《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跳脫便是古時手鐲的意思,是戀人定情時所贈。
前世的他只要看到這雕工和這落款,就知道是誰雕的。估計雖然會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會有第二個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啞舍看店,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沒關係沒見過,自然也會猜得到。陸子岡按了按懷中的錦盒,心情頗好,他已經阻止了少女回宮當值,那麼現在只需要找個機會把這對玉跳脫送給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緒起伏間,陸子岡發覺他們已經在胡同中穿梭許久了。京城向來有著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皇城的東邊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貴遮天。而百官為了應召方便,一般都是雲集在西城一帶。南貧說的是前門外的天橋一直到永定門都是三教九流貧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鐘鼓樓往北到德勝門的地方,都是宮女和太監的家眷所住,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賤之稱。陸子岡知道他們現在就在西城一帶,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處處深院大宅,就算有個別酒樓,看起來也是非常高檔,估計他們連個給店小二的賞錢都出不起。
夏澤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陸子岡至少知道她的姓氏,但閨名不好問的太詳細。古代在訂婚之前的三書六禮時,才會有問名這個環節,他一個偶然相逢的外男,對方肯請他吃飯,就已經是於禮不合了。
好在明朝對於女子的管制很嚴,也僅限於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家也是會迫於生計拋頭露面的。所以陸子岡和夏澤蘭一路上幾乎並肩而行,也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澤蘭等褪去了初時的羞澀,便開始沿路介紹京城的風貌,因為她知道身邊的這位年輕的琢玉師是剛剛進京不久的。
有人當導遊,陸子岡自是求之不得,但他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哎呀,那家天福齋的醬肘子做得太膩而且很咸,肯定不會和我們南方人的口味。”
“這家糖火燒倒是不錯,但早上來吃比較好,晚上吃太隨便了一點。”
“鴻豐樓的烤鴨好吃,可是都要提前一天預約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還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適應不了。”
陸子岡一路走,一路聽著夏澤蘭絮絮叨叨地點評著路過的飯館,最後終於聽明白了,這絕對就是同行相輕啊……夏澤蘭一邊說,一邊也在心裡思量著。她偶爾偷瞄著年輕琢玉師俊朗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裡聽到的八卦。據說這位新來的蘇州琢玉師,雖然已是二十餘歲,但卻沒有家眷隨行安置。
沒有家眷,就是沒有娶妻的意思嗎?
夏澤蘭想要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摸摸脖頸間的玉料,手上卻摸了個空,才醒悟到自己已經將把玉料交給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夏澤蘭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陸大哥,為表誠意,我還是請你去我家吃吧!”
陸子岡受寵若驚,簡直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走的,直到他站在一家興旺的小餐館外面,又看了看左右。
呃……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多年以後,這裡開的應該是一家肯德基……
夏澤蘭十年前隨父母進京,當時她家的境況還不錯,父母又繼續在前門附近開了家小餐館,主營蘇州菜和淮揚菜。因為手藝地道,菜餚物美價廉,小有名氣。可惜好景不長,夏父因為積勞成疾早早過世,母親也因為悲傷過度撒手人寰,獨留夏澤蘭一人。
夏澤蘭本應遵循父母遺命,扶棺回鄉後留在蘇州,但因親戚多已疏遠,夏澤蘭也不願在他們的指手畫腳下被安排盲婚啞嫁,便在安葬父母之後重新回了京城。她一個人支撐不了一家餐館,便把鋪面租了出去,自己又因為手藝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監當廚娘。因雙親早逝,無人管她婚嫁,獨自一人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
當然,經常有那左鄰右舍的熱心姑婆來攀談介紹,夏澤蘭總是婉言謝絕,畢竟她一個人孤身在京,無親無故,那些三姑六婆又能給她介紹什麼好人家。寧缺毋濫,就算一輩子不嫁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是夏澤蘭早就定下的決心。
只是,現在這個決心,微微地有些動搖了。
夏澤蘭面不改色地帶著陸子岡踏入自家那個租出去的小餐館,因為已經快到晚飯時分,客流量已經增多,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陸子岡跟著她輕車路熟地穿過廳堂繞過後廚,之後便進到了一間狹窄的小院裡。這間小院裡已經堆滿了許多晾曬的乾菜,那穿好的山蘑菇、蘿蔔條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還有房檐下那一串串垂下來的金黃色玉米,更是令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溫馨氣息。
夏澤蘭見陸子岡的目光流連在玉米上,便連忙解釋道:“這是玉蜀黍,從海外傳進來的,據說好保存,很多海上討生活的人都喜歡吃。又好種產量又高,最近京城也很風靡,我閒時正研究些玉蜀黍的新菜餚。”
陸子岡聞言一怔,才想起這種原產於中美洲、是印第安人主要糧食作物的玉米,正是因為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在嘉靖年間才傳入中國。但大範圍種植卻在清朝時期。正因為玉米的生長期和冬小麥交錯,在黃河流域附近的北方地區,可以和冬小麥輪流耕作,達到作物一年兩熟,成為下層人口的主要糧食,這也是18世紀後中國人口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玉米還被世人稱之為五穀之外的又一種穀的六穀,可見其重要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