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雖然只是猜測,但姬青卻無比篤定。因為他們兩個堂兄弟從小到大,不管是長相舉止還是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他父親,給他們東西的時候都是一起給一對兒的,例如那對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鋪,自然地和那位小老闆娘攀談,很容易就套出了對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秦國的士兵,而母親是燕國女子,母親早亡而父親依舊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著學自母親的手藝,開了這家粥鋪。因為只有貴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這樣沒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襲父親的姓,旁人都稱她為林女。
林女一邊笑著聊著天,一邊呈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甘豆羹。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純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紅了。
這是燕國上下最主要的吃食,雖然他貴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為年幼貪戀這份甘甜,經常要求下人做給他吃。
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味道了。
香醇糯軟的甘豆充盈在唇齒間,姬青強迫自己遺忘的回憶瞬間閃現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如同cháo水般席捲了他的全身,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林女顯然是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體貼地進了內間,過了一會兒,又端出來一盤剛出爐的蒸餅。
姬青已經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頗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時的他才有了幾分少年郎的羞澀不安,連看都不敢抬頭看林女一眼,風捲殘雲般地把蒸餅就著甘豆羹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碗,姬青還想跟林女攀談幾句,眼角卻掃見跟著他的那兩個侍衛站在了粥鋪外面,是在提醒他應該回去了。
“公子如何稱呼?”林女看姬青穿著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喚他一聲公子,也絕不會辱沒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間有種奇異的情緒在胸中彌散開來。
當年,燕丹是否也是有過這樣的情況?
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真正叫什麼。
姬青垂下了眼,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低聲緩緩地說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從吃過林女鋪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每天都不再陰沉著臉,幾乎每晚都會準時地出現在林記粥鋪,就為了吃那麼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說幾句話。
他早就在交談之中,了解到了燕丹果然與她熟識,但也僅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並沒有告訴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沒有用自己的字來代替。姬青知道的時候,表面上微笑,但內心卻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願用假名來糊弄林女,可見他的那個太子堂兄對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記粥鋪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沒有遇到過燕丹,漸漸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視為威脅。
就憑現在燕丹那副黃瘦的模樣,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後燕丹恢復燕太子的身份,也斷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為王后。
而他回到燕國之後,便可以恢復自由,雖然可能世子的身份會被弟弟得到,因為頂替過燕丹的身份,在薊城可能也不會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隱居,甚至去其他國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兩個人,相依為命。
姬青只要想到這個未來,就會激動得在屋裡來回踱步。
在他看來,什麼錦衣玉食什麼華服豪宅,都是一座奢華的囚籠罷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麼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現在還是被囚禁的質子身份,根本不能給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開始活絡了起來,他輾轉反側了數夜,終於給秦王政寫下了請求歸燕的上書,反覆修改了數遍後,才鄭重其事地托人遞到了咸陽宮。
而之後的幾日,姬青都流連在林記粥鋪,想要找機會和林女說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歸。只是每次在袖筒里摩挲著那犀角印的印鑑,看著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顏,都覺得難以開日。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獲准歸國的時候,他會跟林女全盤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從林記粥鋪走出,緩步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回質子府。他以為這一夜會像之前無數夜晚一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但他卻在看到質子府大門的時候,發現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飛了。
怎麼會這樣?明明走出林記粥鋪的時候還在的!
姬青很是著急地翻找著袖筒,後面監視他的兩名侍衛見狀走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姬青背後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到這枚犀角印,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為何他會拿著刻有別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國的存在並不難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覺到其中的問題。
裝成若無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實上心急如焚。他一邊焦急地查看著走過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邊在腦海中瘋狂地思考著丟失犀角印的後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隨身攜帶著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頂的行為,但那至少也是為了留得日後表明身份的憑證。他的這枚犀角印除了會帶給他無窮的後患外,根本就毫無用處!他早就應該把這犀角印磨平印鑑,徹底銷毀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總覺得這是最後能夠證明自己還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隨時隨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誰。若是毀去了,就好像是連自己的本心都摧毀了一般。
姬青轉過一個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卓立在牆角下,來回觀看著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著誰。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著什麼東西,而指fèng外垂下的赤色絲絛的結式,正是他無比眼熟的祥雲結。
身體先於大腦的反應,姬青快步地走了過去,卻那少年轉回頭看向他的那一剎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長相,立刻如墜冰窖。
這少年只穿著一襲看起來不起眼的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眉目如畫,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後雋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見過他,那時還是孩童的他就已經為秦國立下大功被奉為上卿。在萬眾矚目之下侃侃而談。而之後的他,甘願成為大公子扶蘇的伴讀,低調地成為了扶蘇的影子,卻依舊讓人不能小覷。
這時兩人已經對上了視線,姬青此時想要掉頭就走,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對方行了一禮,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跡匆匆,可是丟了東西?”
那少年也同樣施了一禮,勾唇高深莫測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時已經緩過神來,淡定地點頭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確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與堂弟的關係真令人羨燕。”綠袍少年攤開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紅色的犀角印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話語說得眉頭一跳,但還是保持了鎮定,畢竟沒有人見過第二枚這樣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說道:“孤離薊城之時堂弟尚幼,不忍分離,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許下諾言,歸薊之日,便是歸還此物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