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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父親眼裡,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責罵王獲,並不是用難聽的詞語,而是用各種王嬿所聽不懂的聖人言論。罵得本就因為失手殺人而愧疚萬分的王獲,當天晚上就飲恨自盡了。
王嬿至今都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的父親寧肯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堅持他自己的孔孟之道,懲惡揚善。
可是,何為善惡?不殺生就是善了嗎?漠然旁觀就是善了嗎?大義滅親就是善了嗎?
結果反而因為二哥為家奴償命的這件事,她的父親得到了長安城那幫達官貴族的關注,紛紛提議讓他復出。不久之後他們便返回了長安,但王嬿一點都不開心,這是用二哥的命換回來的,她寧肯不要。
因為二哥的事情,娘親閉門不出,二位兄長與父親離心離德,王府的下人們也誠惶誠恐,不敢接近他們一家,生怕被其他兄長遷怒。所以現在給父親送飯,也就只有她能做了。
王嬿穿過蕭索的庭院,來到父親的書房,輕車熟路地敲了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而入,彎腰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之上,不意外地看到了父親正拿著一頂發冠端詳著。
那是一頂獬豸冠。
王嬿和父親的關係一向親密,她也知道這獬豸冠是父親的夫子贈予他的。傳說獬豸是一種神獸,在堯做皇帝的時候,把獬豸飼養在宮裡,它能分辨人的善惡好壞,在發現jian邪的官員,就會用頭上的獨角把他頂倒,然後吃下肚子。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楚文王也曾經有一隻獬豸,之後照它的樣子製成了發冠戴於頭上,於是獬豸冠在楚國成為時尚。後來秦朝執法御史帶著獬豸冠,漢承秦制也是如此,民間稱其為法冠,是執法者所帶的發冠。
王嬿的父親並不是御史,所以這頂獬豸冠他一直沒有戴過,僅在書房內把玩,提醒自己一定要明辨曲直,懲惡揚善。王嬿以前看到這頂獬豸冠的時候,還會心生崇敬,但自從二哥去世後,她便覺得好笑,只是不便表露出來。
“嬿兒。”王莽放下手中的獬豸冠,慈愛地朝王嬿招了招手。王莽蓄有一把美須,頗有讀書人的儒雅氣質,而且因為性格溫和謙恭,整個人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王嬿乖巧地跪坐在父親身邊,揚起臉嫻靜地淺笑。
王莽柔和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嘆氣道:“教養得很好,若非當今聖上不愛女色,否則老夫定要考慮送汝進宮。”
王嬿垂下眼帘。盯著自己裙擺上那抹被泥土沾染的污跡,心內不以為然。她父親當真是糊塗了,她今年才九歲,還遠遠未到及笄的年紀。而當今聖上都已經二十有五,別說聖上不好女色專寵現任大司馬,就算是好女色,也看不上她這個小丫頭啊!
自從二兒子自盡後,妻與子都與他疏離。王莽也就只有和女兒說說話,也不指望女兒聽不聽得懂。
王嬿百無聊賴,垂著的眼眸亂瞄之下,發現案几上的獬豸冠居然不冀而飛,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隻巴掌大的白色小羊!
不敢置信地狠狠眨了幾下眼睛,王嬿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耳邊父親絮絮叨叨的聲音不斷傳來,而心裡卻明明聽得到另外一種聲音。
【丫頭,爾能見本尊否?】
王嬿震驚地看著案幾忽然出現的小羊,準確來說,這也並不是小羊。
“嬿兒,怎麼了?”女兒異常的表情讓王莽警覺,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女兒正看著的是他手邊的獬豸冠。
“沒……沒什麼……”王嬿發覺自家父親根本看不到那隻忽然出現的小羊,便好奇地問道,“父親,獬豸……是何模樣?”
“獬豸,神羊也,身從羊,頭從麒麟,額上生獨角。”王莽難得見女兒詢問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心。
有著羊的身體,頭長得和麒麟一樣,額前有一枚獨角……王嬿一邊聽父親在說,一邊比對著那頭小羊的模樣,越看越心驚。這明明就是一頭獬豸!
“嬿兒可識‘善’字否?善字乃羊字頭,獬豸能分辨善惡曲直,神羊也。”王莽已經記不起來以前曾給王嬿講過獬豸冠的來歷了,於是又詳盡地講了一遍,並沒有注意到自家女兒聽得心不在焉。
【他說的沒錯,只是能看到本尊的人,都是至善之人。】那獬豸眨了眨那雙黑色的眼瞳,王嬿竟能從那其中看出一抹笑意。
但王嬿卻覺得毛骨悚然,她並不覺得自己能看到神獸會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為何她以前從沒看到過,偏偏今日才能看得到?她……才不是什麼至善之人。
可是,為什麼父親會看不到獬豸?連他都不是至善之人嗎?
【爾父乃偽善之人,自是視本尊為無物。】
見獬豸能知道她心中所想,王嬿有些駭然,但轉念一想,對方是神獸,這點神通又算得了什麼?但聽到對方說自己父親是偽善,當下便有些不太高興。
那獬豸嘿嘿一笑,續道:【爾父幼時對長輩稍有謙恭,便會得到讚譽。他醉心於讚譽,壓抑自身天性。此等為讚譽而做出的善,並非真善,而是偽善。】
王嬿呆若木雞,她並不想相信獬豸的話,但它說的每個字都直刺她的內心。
為何父親一直獨守清貧,為何父親要潔身自好,為何父親寧肯逼死自己的兒子,也要這世間人人稱頌。
一切的一切,都是沽名釣譽嗎……
【一人之善,對他人也可為惡。之前本尊觀爾救那蝴蝶,可那辛苦織網的蜘蛛,豈非因爾而餓死,同為世間生靈,蜘蛛丑而蝴蝶美,爾因何救蝴蝶而害蜘蛛?若非蝴蝶瀕死,而是蚊蟲落網,爾又當如何?是救還是不救?】
王嬿被獬豸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心神俱亂,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父親道別離開的。
她只記得,在這初夏的傍晚,她跌跌撞撞地走過迴廊時,不經意地瞥見那破碎的蛛網,只剩下凌亂的蛛絲在風中四散飛舞。
那只有她一人能看到的神獸獬豸,成為了王嬿的夢魘。
它經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周,雖然不會再跟她溝通,但那黑幽幽的目光,總會讓她不寒而慄。讓她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再三思量,是善還是惡。
但這樣的折磨過了沒多久,王嬿就釋然了,她又不是神佛,又不是聖人,又怎麼可能盡善盡美?她儘量把無時無刻存在的獬豸當成不存在,但由於對方說的一番話,她心中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卻已經削減了不少。
這一年的盛夏,漢哀帝英年早逝,並未留下子嗣,被漢哀帝專寵的大司馬董賢也與帝共赴黃泉。王嬿的父親重任大司馬,立年幼的中山王為帝,新帝與她同歲。
君弱臣強,王嬿即使並不懂朝政,也知道自家父親定是一手遮天。
但她父親向來注重聲譽,這個一手遮天,自是不會落下他人話柄。據說她父親上至推恩賞賜王公貴族,下至贍養鰥寡孤獨的平民百姓,遇災害便帶頭捐款全力救援,得到朝野上下贊聲一片,均稱其是周公在世。善事,誰不會做?更何況在父親的那個位置,有時候他只需要做個姿態,自然會有人前仆後繼地為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