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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考場用具時,王俊民翻開了漆盒,看到了那沒被他以往許久的玉翁仲,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後,終於還是把它拿了出來,放進了文具漆盒之中。
會試如同王俊民所預料的一般一帆風順,答完試卷之時,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榜上有名,至於名次高低,那真的是需要上天安排。
在舍齋狠狠睡了兩天,在殿試名單尚未公布之前,王俊民出門打算回家看看。之時在他出門後卻忽然覺得,每個路過他身邊的人,都隱約對他指指點點。他向來獨來獨往,自然是不會在意他人顏色。可這太學中幾乎他遇到的所有學子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也難免疑慮地放慢了腳步,漸漸地議論的聲音也陸續傳到他的耳類。
“據說有人傳言這王俊民就是本科狀元!”
“也許呢,王康侯可是太學上舍的第一人呢!”
“那也不對了吧……這金榜還未出,這等傳言就四散開來,我看是有人八成不想他中舉。”
“也是,若是知貢舉大人為了避嫌,或者會覺得王學長故意為自己造聲勢,當真會把他刷下去啊!”
“可不是?這次辛丑科舉的知貢舉是王安石王介甫大人,最看不慣那等沽名釣譽之人,這回可有人要慘嘍!”
王俊民聽著那一聲聲或羨慕或厭惡或冷嘲熱諷的話語,就像是被人在腦後當空打了一拳,腦海中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差點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咬緊牙根,才沒在他人面前出醜,勉強地一步步轉身踱回自己的房間。
渾身冷冰冰地呆坐在書桌前許久,王俊民才舉手抹了一把臉,發覺手心濕潤,也不知道是臉頰的汗水還是手心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他自然也是懂得這樣的道理。但問題絕對是出在他身上,否則又怎麼會只傳出他的流言,而不去傳其他人的?
兩年前的上一科,張師正和他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可完全沒有人會給張師正下絆子。
所以……一切成空嗎……這樣的情況,正常人都不會讓他中進士吧?
幾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巨大壓力徹底爆發,王俊民幾乎是在這次科舉孤注一擲。將近二十年的苦讀終究是要白費了嗎?也許是他的錯覺,屋外的議論聲好像更大了些,吵得他頭昏目眩。
精神崩潰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恨,起身拂袖掃落桌上的文房清玩,一時間叮噹噼啪的脆生接連不斷地響起,倒是讓屋外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王俊民呼哧呼哧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眼角餘光看到一枚熟悉的玉翁仲打著轉滑到了他的面前。
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想要怨天尤人。王俊民一下子就想到了這枚玉翁仲的厄運傳言,又想起了自己這兩年什麼事都沒出,就在科考的時候把它放進了文具漆盒,結果……結果現在就這樣……
雖然知道這種事和玉翁仲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但若是人人都總能保持理智的話,就沒有遷怒這個詞存在了。
王俊民彎腰抓起地上的玉翁仲,就像要泄憤似的往牆上砸,但手心碰觸到潤澤細膩的玉石,那種早已忘記的觸感立刻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審吸了一口氣,緩緩張開五指,低頭看著靜靜躺在他掌心的玉翁仲。
玉翁仲的穗繩已經髒污,還帶著焦黑的燒傷痕跡。自從在火場之後,他都沒有想起更換他的穗繩。王俊民懷念地摩挲著玉翁仲,感覺著那本來冰涼的玉質漸漸與他的體溫變得一致。
也許是剛剛掉在地上的緣故,記憶中的裂紋又多了幾道。王俊民微微一嘆,激盪的心情終於平靜看下來,把文具漆盒撿了起來,顯示把手中的的玉翁仲重新放了進去,又把散落一地的物事收視了一遍。
也罷,他還是離開吧,留在這裡去不是丟人現眼?學官們恐怕看到他也會不自在,等金榜公布後再來向他們告辭吧。
真是……可惜了主簿大人的厚望……
灰溜溜地收拾完包袱,王俊民頂著眾人的目光回了家,閉門謝客,蒙頭大睡。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到了發榜那天,他聽著沿街此起彼伏的報喜聲鞭炮聲銅鑼聲,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院門口的鞭炮聲大作,居然有人在衝著他的院門高聲賀喜道:“中了!中了!大少爺中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等王俊民徹底回過神時,他都已經考完殿試,游完街喝完酒,不知道是幾天以後了。
“康侯,你可算是醒了?”初虞世取笑道,他倒是覺得好友真是太好玩了。不過換位思考,若是他今日也能這般榮耀,恐怕表現也不會比他好到哪裡去。
“我……我真的中了狀元?”王俊民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但隱隱約約的記憶中,卻是是有著在前殿謝恩,以探花使的身份和同榜二位少年在名園探采名花,到杏園參加探花宴。觥籌交錯的情景就如同一副副模糊不清的畫面,讓酒後宿醉的他難以把它們都串聯起來。
“是是是,一甲是第一名,不是狀元能是什麼?王魁首!”初虞世遞過去一碗剛熬好的醒酒湯,笑眯眯地打量著這新科狀元郎。“這次還真多虧了臨川先生,若不是他看中了你寫的文章,一力推薦,恐怕這狀元也危險。”
王俊民一口喝掉那微苦的醒酒湯,頭疼稍微緩解了一些。臨川先生便是王安石王大人,王俊民還是因為考前的那番流言懷有芥蒂,皺眉道:“這豈不是讓臨川先生難做?”
“無妨,康侯你是有真才實學,之前是有人故意傳言害你,這一下到時有了上天註定的意味,倒是能被傳為美談。”初虞世不以為意地說道。他的視線落在了一旁打開的文具漆盒內,正好看到了那枚讓他印象深刻的玉翁仲,不禁不滿道:“康侯,你怎麼還留著這玉翁仲?你差點被燒死,又差點被流言害死,就差一死表清白了。這讀書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聲與性命,你兩個都差點丟了,難道還不是這玉翁仲帶來的厄運?我看,還是忍了為好。”
“……”王俊民捧著腦袋,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好友的聲音他有聽見,但是腦袋轉得比較遲鈍,沒法理解。半響之後,才期期艾艾道:“要不……就還給那家古董店的老闆吧……”
“還給他幹嘛?讓這玉翁仲繼續害人嗎?算了,你捨不得扔,我來替你扔。”初虞世利落地把那枚玉翁仲撈在手中,決心一定要讓好友脫離厄運的陰影。
“這……”王俊民想要叫住好友的話一頓,不禁捫心自問,難道他真的沒有把這枚玉翁仲送走的念頭嗎?承認吧,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厄運纏身,只是不想親手拋棄那枚玉翁仲,不想做惡人罷了。
所以,他靜靜地看著好友走出房門,緩緩的閉上眼睛。
是的,他應經是新科狀元了。
好好睡一覺,再睜開眼時,他的人生,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初虞世其實更想的是把這玉翁仲直接砸碎,但他也怕這邪門的玉飾回纏上他,所以出了王家之後,他便找了個巷子的角落,隨意地把玉翁仲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