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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何界定概念更重要的,是採用什麼樣的社會學研究方法去研究社會運動。方法論基礎薄弱,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學術界,都是普遍的現象,尤其是,社會科學家處理的現象要比自然科學複雜得多,但是社會科學家的科學素養往往比自然科學家低。筆者認為,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重心應該是解釋而不是解讀。解釋和解讀各有長短,但解讀方法的弱點是,解讀基本上不比較,它得出的知識就缺乏這種方法論上的保障。詹姆斯??斯科特(JamesScott)、杜贊奇,甚至福柯、布迪厄等人採用的都是以理論為核心的解讀。他們往往創新出很好的大詞(phrase),比如“道義經濟”(moraleconomy)、“日常反抗”(everydayresistance),但是由於遵循的是一致性原則,他們的理論就無法證偽。譬如,同樣是“磨洋工”這樣的日常反抗,為什麼不同村莊、宗教的人“磨洋工”的方法不一樣?為什麼有的人“磨洋工”會成功,有的人會被老闆開除?再比如杜贊奇,他說中國的民族主義是一個被構造出來的超級文本,但為什麼第三世界國家當時都在闡述超級文本,中國的就能成功?為什麼清末民初中國的“超級文本”那麼多種多樣?同樣是“超級文本”,梁啓超、章炳麟、孫中山等人的“超級文本”是否是一樣的?為什麼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最後實際上採用的都是梁啓超的包容性的公民民族主義(civicnationalism)?
其次,由於沒有比較,解讀往往會被發展成“濫讀”。例如,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教授最近寫了一本書,討論中國古代婦女小腳上的繡花鞋。她的主要觀點是,婦女纏小腳和穿繡花鞋增加了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是怎麼得出這個匪夷所思的結論的呢?原來,她認為,女人穿上繡花鞋的病態會喚起男人的憐愛,繡花鞋上的花紋會男人十分欣賞,於是繡花鞋變成了一種權力的載體來控制男人。的確,是有女人會這樣算計,但一個女人完全可以利用她的容貌和社會交際能力來控制男人,為什麼非要用繡花鞋呢?實際上,我們都知道,纏小腳和繡花鞋反映的是男人對女人的集體性壓迫。
最後,由於以理論為導向,這種解讀往往很難做出縱向的學術積累。比如薩義德的“他者化”(theother),一開始的時候是很好的詞,發展到最後,結果變成了一個標準解讀範式,被當作公式千篇一律地使用,結果不僅發達國家看待發展中國家戴著有色眼鏡,而且發展中國家看待發達國家也戴著有色眼鏡,這就又成了一個他者化。這就好像女孩子的時裝一樣,今天是紅裙子流行,明天是藍裙子流行,大家都在跟風。
社會與政治運動理論應該基於解釋傳統進行討論。社會科學方法內存在兩個本體論性質的問題,第一,什麼是人,第二,什麼是結構。對於人和結構這兩個維度,我們均可以建立經驗性的或形式性的假設。兩者交叉結合,於是社會科學就有了四種解釋方法:
這四種社會科學的解釋方法都有自己的特點。以純粹的形式方法為例,奧爾森的搭便車理論就是一個重要的形式模型。然而,多數形式模型由於建立在比較簡單的假設基礎上,並且一般不能預測一個複雜社會事務的發展,因而備受批判,許多學者試圖指出奧爾森理論在經驗上是錯誤的,或指出他忽視了其他的社會條件。但正如我在別的地方已經指出的那樣,除極少的情況外,大量這樣的批判在方法論上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形式模型的目的本來就不在於精確預測事物的具體發展,而在於抓住事物的重要本質,因此,對形式模型進行簡單的經驗性批判沒有什麼意義。
馬克思主義理論就是第二種解釋方法的經典案例。它並未對人的行為模式做出詳細界定(人既可以是理性的,也可以是情感的),但它對社會結構做出了形式性的假設。現在流行的國家中心理論,也可以被看作這樣一種半形式化的理論,在這種理論中,國家是社會機構的核心,社會行動者則是由兼具理性和情感的真實的人組成的。
第三種方法是對人的行為做出形式性的假設,但對結構的理解是經驗性的。目前盛行的各種資本理論、政治機會理論和新制度主義理論都可以被視為這方面的例子。最後一種方法對人和結構的假設都是經驗性的。韋伯的理論是典型的代表。我們做社會科學研究時,應當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四種方法各自的優缺點,以及我們的研究工作應當採取何種方法。
西方社會運動與革命理論的發展
那到底應該如何研究社會運動中的情感呢?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似乎只要測量諸如荷爾蒙水平這樣的指標就行了,但人的情感無法做這樣的事後測量。因此,應該在結構中研究情感,在不同的國家社會關係中,在不同的結構條件下,人的情感是不一樣的:比方說,一個社會運動,當其組織力量很弱的時候,情感性行為往往會主宰該運動的發展。再比如,還有一個命題是,情感性行為在集體行為的發展過程中的作用,比在社會運動中起的作用更為關鍵。闞伯爾(Kemper)就寫過一本叫做《社會結構和雄性激素》的書,其核心思想是,一個人的雄性激素分泌率與其所處的社會場合有著十分重要的關係,在面對領導或權威人士時,雄性激素分泌率就會降低,說話的聲音會變細,而在面對社會地位低於自己的人的時候,雄性激素的分泌率就會提高,說話的聲音會相應變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