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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
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
累你開了殺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乾乾淨淨,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好處的事我又怎會幹?”
又回復他的豁達了。
“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嘆息,“――次次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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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它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谷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它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
方丈道:
“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摺子,香木裱裝,捲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只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他問:
“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老人若無其事:
“歲數那麼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兩遍‘而已’?”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十渡微笑了:
“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發。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書變色了。
書濡濕了。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匯成流。
血。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讓它來吧。
靜一視若無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靜一默然。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麼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靜一來接我衣缽!”
老人只是這樣說:
“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
“弟子遵從!”
良久,抬起頭來。
只見方丈倦極而眠。
靜一不敢驚擾。
良久。
十渡圓寂了。
人生足音,輪迴百世,最初它雜沓不安,響之不竭,人只得繼續走,找不著盡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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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晨光指雲瘴霧,松濤卻颯颯如泣。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瞭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違。
霍達朗聲道:
“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靜一道:
“貧僧託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
靜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霍達舉手示意。
宮中遣使來了。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制,上鄉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臥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冑。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併沒接過。
不動如山。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麼解釋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
“認得你的劍嗎?”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夸夫追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嘆:
“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
“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面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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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老方丈圓寂,朝廷官兵一番擾攘,而護寺的靜一和尚,又與霍達將軍到了後山那“橫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間恩怨了斷之後,彤雲禪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頭緊鎖,滿腹疑團待悟的微光,那原以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場苦惱了。
為什麼殺人刀,也是活人劍?
為什麼為了清潔,就不是傷蟲殺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微光年過四十,善良溫厚,並無領導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軀,等著1回來。
同他一塊的,還有幾個和尚,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
南無喝囉量那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竭帝爍缽囉耶
菩提薩埵婆耶
……
念著《大悲咒》,為圓寂的十渡法師進行超度。
藏經閣前,布置了香爐、燈燭、淨水瓶,還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彌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師傅,何以1師傅去了半天,還沒回來?”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綴滿鮮艷的彩霞。太陽下落得太快。
剛剛,他還聽得震天的呼嘯,兵器交加。忽地,一頭烏黑油亮帶紫的蒼鷹,受驚振翅,發出猛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狂飛至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