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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彥生一愕。

    霍達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勢:“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表建成和元吉。而我倆,不過觀棋者。”

    他先放白子:

    “秦王世民,平亂建國,功勞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並無作為,且有yín亂後宮穢聞。”

    黑子放下。

    “齊王元吉與他,二人早有誅殺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彥生,“關於在酒中下毒的傳聞,想你亦有所知吧?還有,太子利用服藥後難馴之烈馬,企圖把秦王摔死;又以迎戰東突厥為名,齊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銳收歸已有……”

    白子被重重圍困,步步進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面。

    在空寂的廂房,霍達越說越激昂有力:

    “如今兄弟結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有誤,應當機立斷!”

    石彥生抬頭望定霍達。  

    宮中鬥爭,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盡忠職守為己任,他雙眉一皺。

    霍達的說服力更強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頓:

    “秦王世民,將於明六月四日,在玄武門,設下伏兵。他志在逼太子退位。這是唯一生路。”

    石彥生一聽此言,怔住。

    “兵變?”

    “對!秦王只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對方把如此重大的機密告訴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盤信任吧。石彥生又想,但,知悉了大計,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達鼓其如簧之舌,向這心搖意動的,資金惺惺相惜虎將道破切身問題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隨的太子是怎麼樣的人材嗎?——他可懂用人?”

    稍頓,又問:

    “你又知道秦王是怎麼樣的人材嗎?”

    觀石彥生容色,他道: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丈夫以大局為重——”  

    見石彥生沉默三思,他非常體己地:

    “秦王是明主,我倆助他一臂之力,裡應外合,他定知才善任,異日你我成就必不止與此。”

    一切盡在不言中。

    石彥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終下定決心:

    “大勢如此,石某便知進退。”

    “好!我倆情同知己,一言為定!”

    霍達舉杯,以好茶代酒,對飲而盡。

    窗外見金星劃破長空,天象奇異。石霍二人,但覺全屬天意。

    陡地,傳來一陣喧囂人聲。

    一面銅鏡,已破窗而飛入,把棋局搗亂了。黑白子四散。

    銅鏡未落地,石彥生與霍達雙劍一劈,鏡裂為三,墮於廂房外。

    是大於手掌的圓鏡。背有綺麗文飾,雀繞花枝,中央有弓形鈕,系了紅帶。

    二人矯捷地破門飛身。迎面幾與一女子互撞。面面相覷,聽得侍衛攔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紅萼硬闖而至。

    她已改穿輕薄透明紗羅,外披水紅披風,袒了領子,裡面不穿內衣,裝束十分隨意,似是浴後光景。一個墮馬髻,還有幾綹游離的髮絲散亂著。繞城三圈以金銀絲編成環套之“跳脫”在腕間晃蕩。

    霍達一怔:

    “原來是紅萼公主。”

    “我一聽他來了,”紅萼嬌縱道:“便趕來觀棋。”

    她大膽望著石彥生:

    “還想與石將軍見個高下。”

    石彥生不解風情,有點倔拙,視線下望,只見紅萼一雙赤足。他道:

    “不巧與霍兄剛平一局。紅萼公主,後會有期吧。”

    因有要務在身,欲一輯而去。

    紅萼伸手一攔:

    “還我!”

    “什麼?”

    她拾起破鏡,橫蠻道:  

    “砸了?哦,這是揚州貢鏡,看你用什麼來賠?”

    石彥生不知所措。他決計賠不起的。

    “武德五年歲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揚州總管府造”,鏡背的銘文是:“照日花開,臨池月滿,龍盤麗匣,鳳舞新台”。真的賠不起。

    他即時把佩劍雙手呈上,遞予紅萼。

    “石某身無長物,就賠你這個吧。”

    紅萼瞅著他。這個沙場壯士,一竅不通,二話不說,用他最貴重的東西賠給她。她慧黠一笑:

    “哈哈!將軍沒了劍,還是將軍嗎?”

    帶著暗喜:

    “算了——”

    石彥生也不多言,抱劍致意。又向霍達:

    “告辭了。”

    他轉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個人也看不見。

    露寒霜重,此時方覺腳趾有點冷。  

    3

    石彥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著步,時而把佩劍抽出。“夸父追日”,菱形花紋的劍身,長三尺,重三斤十二兩,乃祖上之寶。想那夸父,是遠古時代的一個勇士,他直奔千里,追求光明,企圖捉住太陽,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志促使日復日,年復年,直至倦倒……

    他的劍,重、急、勇,追風逐日。

    “早晚之間,災難鬥爭也得出現。不過先行發動,以正義之軍武力平息……”

    正想著,望向天空,是一個美妙蒼茫的時刻,深邃微白,曙光險露,大地未醒。——相信這當兒,幾個關鍵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著重要的一刻吧。

    石彥生的娘已起來,念誦早課畢,張羅了餐點。

    “彥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嗎麼?”

    “不,只是夜裡練劍睡不足。”

    “軍人殺敵為國,原是天職。只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軍人的妻子,也是軍人的娘親,深明大義。但晚年信佛,因“戰場上刀槍無情,必有傷亡。殺敵為公,然誰無父母,所以為死去的人念經。”

    娘帶點疑惑:

    “聽得宮中不甚平穩。皇上的詔書,跟太子令秦王令,都並行於世,官員不知應遵從那個好,只得以傳達先後順序來辦理。你們是為此為難嗎?”

    “娘,”石彥生不想她擔心,顧左右而言他:“這種情形不可能長期如此,你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時,他出門了。

    他沒信佛,也不念經。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長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養的武士只得八百餘人,比起太子東宮的衛隊,加上齊王元吉部屬,力量相差太遠。此舉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寫在臉上,但還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龜甲都扔掉:

    “占卜的目的是要請神明決斷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無懷疑,亦無退路,何必占卜?如結果不吉,難道就停止發動了麼?”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誘餌。

    一封先發制人,告發太子和齊王yín亂後宮及圖謀暗殺自己的密折,給送到父王李淵手上。

    李淵大吃一驚,下令三兄弟於六月四日晨進宮,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計劃中所料。

    後宮妃嬪與太子關係微妙,探聽到密折內容,派人飛馬報告。

    齊王元吉一聽,有點趑趄:

    “王兄,不若我們動員軍衛早作備戰,然後稱病,不要入朝,以觀察形勢變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

    “這樣逃避且非自認有過?你放心,玄武門守將過去曾隨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屬一向身用,他們會嚴加防範,怕什麼?我們自玄武門入宮參謁父王,不會有事的。”

    ——他們怎也想不到,玄武門的形勢,一夜之間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石彥生和他的得力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等人,於東宮整裝待發。先在馬廝給馬喝足了。

    郭敦舀水給馬,自己也粗魯地喝一口。石彥生過來,臉色凝重地吩咐:  

    “太子奉召進宮,待會你們一干人等,聽我命令就是。”

    眾應道:“是!”

    如常服從,不虞有他。個人紛紛上馬,整齊的軍隊護送太子出發。

    “玄武門”。

    它是長安太極宮的北門,宮廷衛軍司令部的重地。據有這所在,等於控制了整個宮廷的兵力。

    玄武門屯軍將領,原屬東宮的人,但今天,他們不動聲色,已被李世民暗中收買。

    早在太子建成來到之前,玄武門四下伏兵。由霍達帶領。

    絕大的一輪紅日已高掛,它也不動聲色,發出一片濃紫色深黃的輝芒,叫人不敢發出呼吸,靜待奇變。城牆的臉,亦由灰亮漸漸漲紅,它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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