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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主。”
一眾不敢拂逆這以任性妄為見著的十九公主。
紅萼策馬把石彥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麼容易,彎曲是因為站在東宮城樓上指揮大局的霍達,有意無意地,放石彥生一條生路。
他看在眼裡。
但,沒有出來阻止。
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作為一次“利用”的償還?
到了御園中,紅萼揮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彥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視死如歸之狀。
良久。
劍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後,陡地發難,把他渾身上下的繩子陡砍斷了。
石彥生愕然。
劍扔向他,忙接住。紅萼有心相救。
“多謝公主——”
她不耐煩,中斷他的道謝:
“走吧。我與你出城去。”
石彥生大奇:
“你與我?”
“是呀,我與你私奔呀。”紅萼豁出去,完全不當一回事,很無辜地叫道:
“你以為我還有地方去麼?”
她橫他一眼,見他愣住:
“當所以的螃蟹都是橫走時,一隻直行的,就沒有去路了。”
“臣並無打算——”
“什麼‘臣’呀‘君’的?”紅萼嗔道:“你好不老氣。我已經這麼委屈了,你還有時間考慮嗎?”
她強調:
“這是命令!”
石彥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聲自遠至近了。一定東窗事發。
她急了,什麼也顧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來了,大家都逃不了!”
無奈上馬。
石彥生走在紅萼前頭,覓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後,急馳出宮門,往林子去。石彥生對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徑。山林清幽,樹影婆娑,在這世上,誰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呢?
石彥生恨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卻為此而亡命。
只那有機會追隨一個心儀男子跳出皇宮桎梏的紅萼,興奮而刺激。——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過殺戮戰場,開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場兵變成全了她嗎?終於飛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彥生忽放緩了:
“為了公主的安全,我們還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這是命令!”
命令來了,石彥生大發狠勁,策馬跳過一叢矮樹,一越障礙,即抄小徑,下斜坡。他的聲音迴蕩在樹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難保,顧不上公主。保重!”
——馬也跑得太快了。這原是不可指責的。但,他擺脫她了。
7
將蹬子一磕,是匹好馬,只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而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佛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進堂內,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共坐,閒話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托子。娘親款以好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對手卻沒事人的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
“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事要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語。”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只向石彥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心太子了,來與他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麼?”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只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
“我聽說宮裡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
“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嗎?——不是人往高處走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裡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話!”
石彥生只覺得他不單被出賣了,前面只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面盡皆追兵,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然發難,先一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
“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一邊,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胸有成竹,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泄憤,也分心護母,他往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看重他,只冷靜地說服他:
“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把話說滿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頹喪不已。
“彥生!”只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
“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於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復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
“給石將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但,她遺言他不許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的,遠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麼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