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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
“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儀式麼?”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
“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只管閒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
“精壯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閒話人生似的。
靜一道:
“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
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几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
“唉,師傅沒經過生離死別,當然不會明白。”
她輕輕地,又再嘆一口氣。
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掩飾什麼而在“妄語”了?
第七章
25
這一日天低去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男人的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念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麼?”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涌而出。
靜一輕聲:
“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髮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
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只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里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輕似一朵青雲。
靜一抱扶著女人,吁一口氣。
她楚楚地哽咽:
“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靜一迷惑了。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靜一馬上醒過來:
“阿彌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
“師傅,摔著了沒有?”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他頭也不敢回。
當夜,卻又再見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扎針。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
毫針、三棱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很紅。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
“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髮際的天柱穴紮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
“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緩緩地呈了一口氣。
張目,惺松而迷茫。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
“師傅,我失禮了。”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靜一不語。
老方丈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沒事了。”
她起來施禮道謝。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26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可是――你心裡有事。”
老方丈向靜一道:
“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扎一針。”
“不要了。”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髮際紮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只聽老人問:
“她是誰?”
“像一個人而已。”
方丈搶白:
“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大力一紮,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誰說容易?”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你力氣夠嗎?”
“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歷。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
“誰?”
外面寂然。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
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只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
“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轉向靜一哀懇:
“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