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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
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高官兒面上。
“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
石彥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
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義重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唯有鬚髮。不斷生長的鬚髮,具競爭之意,能誘發斗心,使人不得清淨,故皆剃去。”
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
香在焚。
白煙裊裊但靜定地,如沖天一線。
方丈緩緩掀著曆書。
時間過得特別慢。
11
直至該日。
戒場在法堂,只聽得擊鼓鳴鐘,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乾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但此為告別紅塵,遞入空門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並除俗氣。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髮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
石彥生只覺得非常“涼快”。
也罷。
方丈沉聲道:
“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鬍子也“寸糙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嚴的聲音在耳畔:
“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yín、四戒貪酒、五戒妄語。……”
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
——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
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孩。
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
方丈吩咐:
“見過你們的師兄。”
八人面面相覷。——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
“師兄”法號小可。
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
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
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鐘聲響起。
五更。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彥生只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
“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
又悄道:
“我教你們洗臉吧。”
12
趙一虎虎著臉,詫異:
“什麼?‘教’我們‘洗臉’?”
小可作了示範:
“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膩巾、三是枯發、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疊被去。”
他走到床鋪旁:
“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鐘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
“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小可正色:
“貧僧法號‘小可’。”
石彥生看著有趣:
“小可,你出家幾年?”
“十年。”
“幾歲?”
“十歲。”
“爹娘送進來麼?”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著頭:
“多深奧。”
小可回復“師兄”風範,不怒而威:
“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早課誦經。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周遭靜默。
只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靜一!”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靜一師弟!”
“哦——?”
“為什麼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鐘。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猶氣定神閒:
“佛性在半飢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泄,陡地起立:
“幹活去!”
大步離座。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鐘去。
天寧寺的鐘大有來頭。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
皇帝萬歲 重臣千秋
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
平素這萬斤鍾,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今日,撞鐘者心中鬱悶,只向大鐘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聲震全山。
只見小可匆匆趕至鐘樓。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
“靜一……你的‘鐘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泄。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只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
“你不發覺你的鐘聲躁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