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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皇宮,自然明白個中三味。
不過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彥生是個守規矩的人,規矩守多了,只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冷不防眼前出現一個千方百計擺脫束縛的女子,真是回新鮮的體會。
他看著她,思緒並未集中。
同僚們已經蠢蠢欲動了。
紅萼狡黠一笑,但為了他們好下台:
“這生不是你們殺的,而且,這也不是肉——這是‘藥’,有病吃藥來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嗎?”
萬樂成不待她說完,即作主張:
“讓我們把‘藥’分了吧?”
等不及石彥生之號令,已撕開分吃了。在飢餓與誘惑面前,人是沒有階級的。
郭敦遞予石彥生一塊肉:
“來,咱哥們別裝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這是命令!”
又來了。她可愛的命令。
肉少,人多,極為珍貴的一頓。
初開食戒。咬一口,細細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細細咀嚼,讓它經過舌頭、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著,幾乎連著指頭也一併吃掉。便又吮乾淨……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飢餓是最好的調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樂事。
可惜很快,雞已經被幹掉,骨頭中的濃汁也涓滴不存,全盤作廢。
眾人急忙挖個坑,埋好骨頭。
午鍾此時響了。是午飯時間。
小可來。大家見了,裝作若無其事,借勢把埋骨頭的坑擋住。小可端詳眾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彥生挺身而出維護這偷吃不懂抹嘴的趙一虎:
“沒,他天生一副油嘴。”
紅萼只覺得這憨直的漢子很有意思。因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彥生與他會心微笑。
不過一眾嘗了鮮,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個個發難了:
“受不了,別裝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對,下山去!”
“也許天下已經大赦了,我們待在此處不是白受罪嗎?何不下山看個究竟?”
一時群情沸騰,心如困獸出籠。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麼地方去?”
石彥生道:
“到——‘極樂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帶我到‘極樂世界’!都說是至高境界吶!”
16
長安,曲江池。
這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了。
秦時這裡修了宜春苑,漢時又有遊樂苑,前朝隋代,經過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國,曲江池已得大力開鑿疏浚,占地十二頃,碧波蕩漾。水邊一帶,成為騷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樂場所。
這群脫韁之馬,克制久了,興奮如江潮湧至。浩浩蕩蕩。
原來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邊的攤擋,不單有金魚,還有囿於金籠子中的蟈蟈,發出清脆的聲音。
侏儒在用花紋圖案的欄杆和繩網所圍的戲台中,表演著滑稽的摔跤以娛樂遊人。
輕薄的少年玩著蹴鞠,那彩色繽紛的充氣皮球高起低落。
這是一個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張開,不知人間竟有這樣的樂土。顏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來。——出生至今十載,一夜之間見盡。
忽聽見雞的叫噪。
賭博開始了。兩頭一身鮮妍的雞,怒髮衝冠似的,毛豎起,嘴狠啄,要把對手置於死地般斗殺。
群眾在下注碼,各為自己的一方叱喝、吶喊。非常緊張。強勝弱敗,傷痕累累……
小可吃驚了。他雙目含淚,呆立不動,一隻小手牽住“書生”的素衣袖,另一隻牽住石彥生的僧袍。石彥生低頭一看,只見他純良如嬰兒。惻隱之心油然而生。
紅萼一看,聳聳肩,心意互通地給了他一錠銀子。石彥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開人群,把銀子交給莊家。
莊家驚喜莫名。
石彥生把兩隻雞提起,往糙叢一放。小可歡快地,合力把它們趕走。他“少懷大慰”地感激一笑。這是石彥生第一次主動放生。
抬頭四顧,不見了同行的七人。
原來已在攤子上癱坐,買了面脆油香的胡餅、串燒的灸肉、抓飯喝葡萄酒,正與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來。
玩樂場所人聲喧囂。石彥生因著投緣,特別地照顧小可。只給他餅餌,不讓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飽餐一頓,一眾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個人。
對方說著他們全聽不明白的話,酒醒了一半。紅萼側著頭,細聽。
——是日本人呢。一個和尚,兩個留學生。他們以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說著日語:
“幸會幸會,請問閣下那間寺院修行?”
石彥生不知應對。小可即時挺身而出,竟操著流利的日語:
“貧僧是天寧寺的小可,他們是我的師弟,若諸位路過請到敝寺一行。”
紅萼待日本人走後,誇讚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與佛有關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為然,甚至不曉得驕傲:
“道場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來參拜,自小學得一點日語,也見慣了。阿彌陀佛。”
紅萼見他老成持重,靈機一觸,神秘地:
“我們領小可到一個地方去!”
不由分說,便昂首帶路。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懼地號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張,眼睛緊閉,童稚而無助。
這是勝業坊的牡丹樓。
前進酒寮後進jì院。
小可眼前,是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們一如往常,濃妝艷抹以招徠。不但畫眉粗濃,還在臉上粘貼了彩色光紙、雲母片、花鈿亮閃閃,如同幾十雙眼睛。
jì院還時尚“斗花”。各人爭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異卉,直至負荷不了,勝者為王。
這些女人,紅艷艷成堆作簇慵懶而裊娜多姿,見人就放軟身子倚上去。咧開如血的嘴……
小可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受驚過度。
“哇哇哇!”
jì女們也受驚了:
“娘——”
鴇母來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原來是小和尚在哭。
當下半促狹,半母性地抱他入懷,可憐這小小的和尚,抽搐著。她笑了:
“唷!嚇壞了?來,來娘這兒——”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個白瑩瑩、顫巍巍的辱房,她哄他:
“給你嘗嘗母愛。”
小可連滾帶跑,亡命奔逃。
石彥生連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蹤了。
保姆不解:
“怎麼?連奶都沒有吃過?”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辱房塞回衣襟內。
這些個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間何世。紅萼伸手拉住石彥生:
“放心,他跑不遠,還得央你們領他回寺院去。”
眾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紅萼問。
“——”石彥生頭一揚:“酒來!”
又道:
“眾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靜定的禪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歡娛?飲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體貼的女人們,把酒燙到適當的溫熱,送到客人口邊。
點了香籠,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熱,都有醉意,只覺踏足另一極樂世界,回憶中的梵音,變的妖嬈詒盪,任何正人君子,到了這個地步,都漸漸墮落吧。
他們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華而頹廢的一刻,其中一個,愛上了jì女,糾纏著不放。但他帶點憂色:
“你……會看不起嫖jì的和尚嗎?”
半醉的jì女道:
“不會。你呢?你會看不起連和尚都來的jì女嗎?”
“當然不會!”他大著嗓門,“其實我們——”
石彥生警覺,一個杯子扔過去,他中招。疼極,止話。
輝煌的房間中有一霎的靜默。
不久各人回復了常態,繼續玩樂。
那jì女以客人的話語驟止,心中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