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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系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來。糙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骯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與石彥生。他一看,濕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

    “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只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法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放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只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麼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迴響也沒有。  

    第三章

    9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慡起來。儘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咴咴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制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

    “現今我軍一鬨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麼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泄地大喊:

    “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註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

    “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糙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頭無路。終於……

    這裡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面,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

    “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

    “誰?”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嚇得這八人面面相覷。

    陳賢無奈:

    “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石彥生連忙延起:

    “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對方一聽,變色:

    “嚇?三數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

    “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夥深感淪落。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

    “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等一下!”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

    “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萬樂成語郭敦等:

    “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當和尚?”

    “我與離此地三十里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御筆親提呢。”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只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可安身避難。”

    “也罷!”

    英雄落難,再無選擇。

    至此,這文官方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

    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佑,乃淨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

    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做東向西,三面峰巒懷抱。多少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

    大殿相當雄偉。只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加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觀世音菩薩,立鰲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喝龍女侍在兩側。  

    規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靜無聲。

    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歷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四個大字。

    方丈始德願法師。

    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鬍鬚,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

    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

    “……來者皆盡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的份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隨函還有一箱銀子。

    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污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

    “抬起頭來吧。”

    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

   

    “眼神兇險,殺氣好大,不能收。”

    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麼?”

    方丈不悅,解說:

    “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

    “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

    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

    “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

    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只好裝模作樣:

    “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的爹娘一樣——”

    話尤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回,連忙止話。

    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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