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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打動他:
“心中沒有慈悲嗎?”
靜一合十:
“阿彌陀佛!”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場露天。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艷光收斂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長發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她平靜地答:
“弟子能持。”
“盡形壽,永不犯戒?”
“盡形壽,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志決。”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著眼看青綬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靜一:
“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靜一先把長發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髮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
在場的僧眾念著偈語。
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兩者皆淡然。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髮中,他懵然不覺。
轉瞬,四大皆空。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
青綬夫人消失了。
她法號慧青。
27
尼姑無情無欲地下跪稟告:
“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
“水陸道場”的內壇,布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
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靼(革及)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
“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饑渴迫切,歷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僧尼各司其職。
只為眾生得解脫。
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菸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
直至夜晚。
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
六道輪迴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
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
陣陣寒意襲人。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沖天,舌變青藍。
火勢照在人面,氣氛詭羿。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靜一閉目誦念:
“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飢凍之苦,福壽增長。”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來了。
餓。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髮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戚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都是苦。
阿彌陀佛。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是娘!
陰陽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娘也飢也凍。她瘦小、無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
“……娘……娘……”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只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母與子。
在母胎中,如糙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如何報恩?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靜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28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一閃而過。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齧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捨。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靜一想:這是幻覺!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原來法事結束了。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
靜一下梯,著地。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
“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靜一不虞有他:
“我也見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
“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
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只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愛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
“寶幡在動呢。“
另一個,十五歲,道:
“是風在動。”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小沙彌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29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斗陣列,迎客的松樹早已倦眠。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但今晚……
一陣幽風。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是秋天寒意麼?
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念“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