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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才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賈芸到府,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又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兒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里的一家兒,又不為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
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裡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裡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聽信。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買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錢打點,就把我拒絕。那也不是他的能為。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當家兒,要借一兩也不能,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
那裡知道外頭的名聲兒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著,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女正等著呢。賈芸無言可支,便說是:“西府里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裡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著呢。”倪家母女聽來無法,只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出來了,只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裡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要是我倪二鬧起來,連兩府里都不乾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就是這麼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
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著由頭兒!我在監里的時候兒,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裡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里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裡的賈家小一輩子連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呢?我打聽了打聽,說是和這裡賈家是一家兒,都住在外省,審明白了,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就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麼欺負人,怎麼放重利,怎麼強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裡頭,這一鬧起來,叫他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占誰家的女人來著?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家裡,那裡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場兒里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著他才壓住了。不知道小張如今那裡去了,這兩年沒見。
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太爺出個主意,叫賈二小子死給我瞧瞧!好好兒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說著,倒身躺下,嘴裡還是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提。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
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那廟裡失火去的人回來了。”
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沒等火滅,冒著火進去瞧那道士,那裡知他坐的地方兒都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後塌了,道士的影兒都沒有了。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怕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麼一拿,誰知都成了灰了。”
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出去了。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怕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臣,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著,只聽裡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裡頭等著。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麼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那時雨村也在傍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范,是你一家子麼?’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占良民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范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
眾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 ‘賈’字就不好。”眾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
賈政道:“我心裡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裡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
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眾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裡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眾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裡不大和睦,內監裡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麼,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