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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天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裡,別都出去了,叫二爺回來抓不著人。”晴雯道:“噯喲!這房裡單你一個人惦記著他,我們都是白閒著混飯吃的。”襲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
襲人走著,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那裡撣什麼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麼今兒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嗎,我要到璉二奶奶那裡瞧瞧去。你這裡做什麼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裡趕蜜蜂兒。今年三伏里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兩三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
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裡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因又笑著說道:“今年果子雖遭塌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裡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媽忙笑道:“姑娘說的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麼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著頭兒這麼著就好了。”
說著,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一到院裡,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裡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裡呢麼?”平兒忙答應著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裡呢麼?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著。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
倒是寶兄弟屋裡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裡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傍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罷。”
一面說閒話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裡,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閒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裡,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裡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
旺兒才走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麼攔人呢!”旺兒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裡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裡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兒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里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乍著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只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句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麼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午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箇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兒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
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裡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裡去領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里,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裡,使勁啐道:“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