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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杯茶時候,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已經去了。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書房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兒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墳上站不住。
我背著眾人走到那裡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說:“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沒沖,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這幾個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柳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
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的;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柳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也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遊逛三年五載再回來。”
寶玉聽了,忙問:“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
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
寶玉想一想,說道:“既是這麼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說道:“自然要辭你去,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就進去罷,不必送我。”
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只別忙。你有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惱,早生一計,拉他到避淨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還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樣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的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道是。
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覺酒有八九分了。湘蓮就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出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
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馬隨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好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就緊緊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煙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別人的,就應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言未了,只聽“鏜”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捱打的,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扎掙起身,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一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得疼痛難禁,由不的“噯喲”一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向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
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
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腌臢,怎么喝的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腌臢東西,你快吃完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說:“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麼氣息,倒熏壞了我!”說著,丟下了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扎掙起來,無奈遍體疼痛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