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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劉老老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老老。劉老老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杴還沉,那裡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老老桌上。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老老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
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老老。
劉老老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老老正夸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老老便伸筷子要夾,那裡夾的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的人揀出去了了。劉老老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過去了,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老老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里要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老老道:“這個菜里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
劉老老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 ,‘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老老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老老忙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老老吃!”劉老老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
劉老老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
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不少,都那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給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
鴛鴦道:“他吃不了,餵你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裡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做什麼?”
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
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答應了。
鳳姐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貼,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傍邊掛著小槌。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玩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老老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後往院內看了一回,因說道:“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生怕腌臢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兒,正經坐會子船,喝酒去罷。”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說著眾人都笑了。
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老老、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船,次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那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鳳姐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鬟俱沿河隨行。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一閒,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