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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的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
只是眾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著:“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的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看來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正想著,只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哭林姑娘了?我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裡聽著,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這會了索性連正眼兒也不瞧了。”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你心裡要寶玉怎麼樣待你才好?
女孩兒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氣的屋裡的人他瞧著還沒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抹著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那?”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樣看待,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只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太太著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裡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裡?”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鬆了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來。
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裡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只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象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渾身臢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家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象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的,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的。”
寶玉也不答言,往裡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麼?”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有用張羅銀子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著了。”寶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想要走。襲人急的趕著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麼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麼,一面趕著跑,一面嚷道:“一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著,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隻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哭著喊著坐在地下。
裡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只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那寶玉雖是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難脫身,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
若是我一個人走了,你們又怎麼樣?”襲人紫鵑聽了這話,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形景,王夫人便哭著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只得陪笑道:“這當什麼,又叫太太著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了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麼?他見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量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象什麼?”寶釵道:“這麼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又鬧到家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麼?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麼辦罷。”寶玉也不回答。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決,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只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襲人心裡又著急起來,仍要拉他,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的說了。
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聽著和尚說些什麼。
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裡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兒;如今身子出來了,求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麼來著?”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麼?”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合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