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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兒道:“那裡都吃?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兒的,也有摸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老老道:“這些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老老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
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周瑞家的道:“等著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老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老老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
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老老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
老太太又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著,催劉老老下來前去。劉老老道:“我這生像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干的。
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帶了劉老老往賈母這邊來。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道:“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著,等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日住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了。你今日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日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老老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捶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老老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
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老老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老老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劉老老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象你們地里的好吃。”劉老老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
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裡人,老實,那裡擱的住你打趣?”
說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麼兒們帶他外頭玩去。劉老老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越發得了趣味。正說著,鳳姐兒便命人請劉老老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老老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老老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裳叫給劉老老換上。那劉老老那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裡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那劉老老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都愛聽,便沒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里,那裡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做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象舊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
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有人偷柴草來了。
我巴著窗戶眼兒一瞧,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劉老老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什麼?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兒,梳著溜油兒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子馬棚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
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只見那東南角上火光猶亮。賈母唬得口內念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去罷。”賈母足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
寶玉且忙問劉老老:“那女孩兒大雪地里做什麼抽柴火?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劉老老便又想了想,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託夢,說:‘你這麼虔心,原本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帝,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兒似的。後起間,真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長得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呢。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這一席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