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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 ‘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
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
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只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他三人看。
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只是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採了些曬乾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麼?”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閒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閒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
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只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干。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
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你們採取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
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苕帚、簸箕、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象。所以這麼一行,外頭帳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的很艱嗇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
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里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 ,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