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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 《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
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傍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裡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一面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幹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著,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摞,“咕咚”一聲。
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麼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裡玩,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
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裡原是我要唬你們玩,這會子你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吞著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是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裡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
然後岫煙來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裡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極,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象你這樣鹵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里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象背地裡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裡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
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麼不知道了。到好了時候,又記得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就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子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時候兒,你還記得麼?”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什麼人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兒呢?”鳳姐道:“好的時候好象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他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合才說了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他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怠說。”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給斜對過當鋪里。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里那裡還肯?潘三板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他常到當鋪里去,那當鋪里人的內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又去說,這個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子。當鋪里人撿起來一看,裡頭有許多紙人,還見四丸子很香很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裡的人就把他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裡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悶香。炕背後空屋子裡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里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帳,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著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