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車輛伺候。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進。轎子抬著走了一箭之遠,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那小廝俱肅然退出,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遊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台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誦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帘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黛玉也哭個不休。眾人慢慢解勸,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
說著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 ‘辣子’,你只叫他 ‘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
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熙鳳親自布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
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維時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老婆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艷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才是。’”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道:“這也罷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