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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聽了笑道:“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等我明兒說了給你作媳婦,好不好?”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裡來。”
寶玉道:“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了來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了,復又驚慌道:“這還了得!
倘或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失閃,這也是玩得的嗎?
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乾淨,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早迎出來了。襲人拉著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著寶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裡,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捻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給他。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麼?”
襲人笑道:“誰哭來著?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衣裳,他們就不問你往那裡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
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得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著作什麼?”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著了。”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輛乾乾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爆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車,放下車簾。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 ‘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臢。
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只顧玩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說畢,拿起就吃。
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有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
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又一個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
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
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遭塌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讚嘆了兩聲。襲人道:“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