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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襲人道:“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似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我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里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問道:“怎麼著,你如今要回去?”
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你呢?”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手呢?”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裡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因此哭了一陣。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連身價銀一併賞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那麼尊重: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個光景兒,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別意了。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盪,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諒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象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
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是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
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 ‘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 ‘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