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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貨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
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
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
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
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
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
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詫異道:“出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裡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睏倦,那裡想的到放他?必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日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
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裡。見甄家的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的。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
寶玉方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道:“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的房裡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象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祝媽正在那裡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一頓飯的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屋裡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正出神呢: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著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做什麼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
雪雁聽了,只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裡。黛玉未醒,將人參交給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睡中覺呢,所以等了這半天。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裡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麼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綾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這地方去,恐怕弄壞了,自己的捨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費多少事,別誤了你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兒,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這會子就走,只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