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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小紅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咱們的噴壺壞了,你到林姑娘那邊借用一用。”小紅便走向瀟湘館去,到了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高處都攔著帷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種樹。
原來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監工。小紅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悄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而回。無精打彩,自向房內躺著。眾人只說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論。
過了一日,原來次日是王子騰夫人一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王夫人見賈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媽同著風姐兒並賈家三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裡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 《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做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鍾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給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風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他今日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將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
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他的手,說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的門,便悶悶的,晚間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知道燙了,便親自趕過來。只瞧見寶玉自己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藥。黛玉只當十分燙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寶玉卻把臉遮了,搖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潔,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罷了,但問他:“疼的怎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會回去了。
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自己承認自己燙的,賈母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頓。過了一日,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到府里來,見了寶玉,唬了一大跳,問其緣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面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咒誦了一回,說道:“包管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老祖宗,老菩薩,那裡知道那佛經上說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裡就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兒就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問:“這有什麼法兒解救沒有呢?”馬道婆便說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兒孫康寧,再無撞客邪祟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麼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說:“也不值什麼,不過除香燭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個大海燈。那海燈就是菩薩現身的法象,晝夜不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個好事。”馬道婆說:“這也不拘多少,隨施主願心。象我家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許的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鄉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斤油;再有幾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點。”賈母點頭思忖。馬道婆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長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為寶玉,若舍多了,怕哥兒擔不起,反折了福氣了。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
賈母道:“既這麼樣,就一日五斤,每月打總兒關了去。”馬道婆道:“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叫人來吩咐:“以後寶玉出門,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一路施捨給僧道貧苦之人。”
說畢,那道婆便往各房問安閒逛去了。一時來到趙姨娘屋裡,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茶給他吃。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見炕上堆著些零星綢緞,因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姨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姨娘嘆口氣道:“你瞧,那裡頭還有塊象樣兒的麼?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裡。你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便挑了幾塊,掖在袖裡。趙姨娘又問:“前日我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你可在藥王面前上了供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趙姨娘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來上供,只是 ‘心有餘而力不足’。馬道婆道:“你只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功德還怕不能麼?”
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裡那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帘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說,便探他的口氣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了你們心裡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