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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遊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乾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裡,只憑丫鬟們去服役,且同眾人一一的遊玩。
閒言少述,且說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裡眾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鸞兩個去打鞦韆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
忽見東府里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殯天了!”眾人聽了,嚇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地並無疾病,怎麼就沒了?”家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成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竟沒個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老人媳婦出城。又請大夫看視,到底系何病症。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腹中堅硬似鐵,麵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眾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壞了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地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聽,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飛馬報信。一面看視裡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里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破孝開弔,一面且做起道場來。因那邊榮府里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只得將外頭事務,暫託了幾個家裡二等管事的。
賈扁、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女兒帶來,一併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急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弔。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里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扁賈珖二人,領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麼?”賈扁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聲不絕。又問:“家中如何料理?”賈扁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無人,接了親家母和兩個姨奶奶在上房住著,——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成了凶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將恩旨備述給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回家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先騎馬跑來。到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掛孝幔予,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
原來尤老安人年老喜睡,常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
我父親正想你。”二姨娘紅了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說著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兜頭就打,嚇的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他。”
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二姨娘搶砂仁吃。那二姐兒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裡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著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們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閒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說咱們這邊混帳。”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 ‘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
風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沉下臉,早下炕進裡間屋裡,叫醒尤老娘。這裡賈蓉見他老娘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磕頭去。”尤老安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剛才趕到的,先打發我瞧老人家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說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兒。二姐便悄悄咬牙罵道:“很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做媽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有根基的富貴人家,又年輕又俏皮兩位姨娘父親,好聘嫁這兩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著,可巧前兒路上才相准了一個。”尤老娘只當是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姐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著打,說:“媽媽,別信這混帳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只管嘴裡這麼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說:“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出來。不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