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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兒,便出來,假託往王夫人屋裡去,從後屋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一面說,一面便過來接他手內的針線,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兒。”看了一看,又道:“越發好了。”遂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掐牙坎肩兒,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

    聽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里要挑個家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的?

    又不用你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

    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兒,只管說,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

    這也是理。等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屋裡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裳,因屋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量。依了還猶可,要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來。”  

    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裡商議去了還必定有人來問他,不如躲了這裡。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便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都告訴了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我只想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的,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裡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出來。問:“什麼事情?也告訴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  

    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了,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

    ——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

    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箇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已經這麼著,臊會子怎麼樣?你們不信,只管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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