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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恐寶玉有什麼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了黛玉: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家的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著絹子拭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還是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就鉸。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襲人忙接了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寶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鉸!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麼。”
只顧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麼田地兒,便連忙的一齊往前頭去回了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於連累了他們。那賈母王夫人見他們忙忙的做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了什麼原故,便一齊進園來瞧。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麼驚動了老太太、太太?”紫鵑又只當是襲人著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麼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麼你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呢?”
因此將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沒的說,只得聽著。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了,方才平伏。
過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裡擺酒唱戲,賈府諸人都去了。
寶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彩,那裡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過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裡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只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鉸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了,還得我穿了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
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 ‘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了。誰知這個話傳到寶玉黛玉二人耳內,他二人竟從來沒有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話兒,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不覺的潸然淚下。
雖然不曾會面,卻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了。襲人因勸寶玉道:“千萬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裡的小廝們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兩口子分爭,你要是聽見了,還罵那些小廝們蠢,不能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今兒怎麼你也這麼著起來了?
明兒初五,大節下的,你們兩個再這麼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要生氣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麼著不好嗎?”寶玉聽了,不知依與不依。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痴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後也覺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也看出八九,便勸道:“論前兒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的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呸!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兒的,為什麼鉸了那穗子?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
黛玉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說:“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裡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著說道:“我只當寶二爺再不上我們的門了,誰知道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還不大好。”寶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麼氣呢。”一面說著,一面進來。只見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象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聽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咱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別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
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
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寶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漲,低了頭不敢作聲。幸而屋裡沒人。
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別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個——”剛說了三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絹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裡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掉下淚來。要用絹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淚,一面回身將枕上搭的一方綃帕拿起來向寶玉懷裡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而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揉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和你到老太太那裡去罷。”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理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