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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說道:“你去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回來打發你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宋媽媽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攝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給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將就著用罷。替二爺問好,替我們請安,就是了。”宋媽媽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別又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裡麼?”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裡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是做詩。
想來沒話,你只管去罷。”宋媽媽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你打後門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
這詩社裡要少了他,還有個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
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要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道生受,給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做詩呢。’史姑娘道,他們做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得!”寶玉聽了,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看,先說給他韻腳;他後來的,先罰他和了詩。要好,就請入社;要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兒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他呢!”遂忙告訴他詩韻。
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都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的。”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白海棠和韻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蛾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慾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做了海棠詩!真該要起 ‘海棠社’了。”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
你家裡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里有個夥計,他們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兒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麼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麼胡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嗎!我要不把姐姐當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喚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與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經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心裡想著,昨日做了海棠詩,我如今要做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麼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 ‘菊’字,虛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做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
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做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