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眾人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檐,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在那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牛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
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
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儘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 ‘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 ‘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
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
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
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難為怎麼做的!”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
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裡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廚,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青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里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
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