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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便說:“珍哥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賈珍等忙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罷,明兒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約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對雙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得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且叫他們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起來,就在這台上唱兩齣罷,也給他們瞧瞧。”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如今唱什麼?才剛八出 《八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 《尋夢》,只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娘薛姨媽喜的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你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齣,叫他們二位太太聽個助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
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
賈母道:“先有,只是象方才《西樓》《楚江情》一隻,多有小生吹簫合的。
這合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又指著湘雲道:“我象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那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們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套 ‘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啊!正對時景兒。”忙命人取了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給女先兒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到了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些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象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兒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兒,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令;今見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細點果給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都是慣熟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馬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暗其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兒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兒。惟有第十房媳婦兒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兒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給那小蹄子兒一張乖嘴,我們都入了夯嘴裡頭?’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往閻王廟裡來燒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
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斤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嚇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起原故來,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個小嬸兒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們吃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頭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就發笑。”
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生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罷,別太逗人笑的腸子疼!”
鳳姐兒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媳婦、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里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的!又不知要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你們緊著混,我就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