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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

    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裡,暫且歇息。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叫寶姐姐趕出去了?他為什麼霸占住在這裡?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的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妹妹病著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那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豈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裡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裡,活著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又急,又笑,又痛。  

    寶釵恰好同著鶯兒進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誥封,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薄命,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穩著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象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  

    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雲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慾,尚氣逞凶,無故自殞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之外,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嚇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已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聲。  

    起初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

    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一歸,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刻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郁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

    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得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解勸,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那寶玉心裡雖不順遂,無奈日裡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就也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裡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迴光返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裡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裡,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兒,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已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迴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裡,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

    紫鵑忙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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