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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了,便拿了一枝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念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笑道:“有了,你寫罷。”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
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黛玉寫了,搖頭說:“小巧而已。”湘雲將手又敲了一下。寶玉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雲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
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麼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裡就是了。”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娘兒們踩雪嗎。”眾人忙上前來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給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麼東西?”
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
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又命李紈:“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作什麼玩呢?”眾人便說:“做詩呢。”賈母道:“有做詩的,不如做些燈謎兒,大家正月里好玩。”眾人答應。說笑了一會,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能有了不能。”眾人笑道:“那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說著,仍坐了竹椅橋,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里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出來了。從裡面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廈檐下掛著“暖香塢”的匾,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暖氣拂臉。大家進入屋裡,賈母並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到那裡了?”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一語未了,忽見鳳姐披著紫羯絨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叫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去。
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禮,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呢?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個姑子。
我心裡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才就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這會子老祖宗的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
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後又轉出一個穿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
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薛姨媽笑道:“昨兒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天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歇的早,我聽見寶兒說:‘老太太心裡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兒笑道:“姨媽怎麼忘了!如今現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
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爽,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呢。”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麼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
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要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