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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痕,喘吁吁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進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
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寬緩些,不要嚇壞了老人家。”賈政說著,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念佛道:“怎麼又病了?前番嚇的我了不得,後來又打聽錯了。這回情願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趕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提。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宮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沒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宮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
朝門內官員有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
賈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並賈政王夫人請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從前太后與周妃的喪事了。但元妃並無所出,惟諡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贅。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兒近日身子好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裡喜歡,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又把擔子卸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
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又不念書,代儒學裡知他家裡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想來寶玉趁此機會,竟可與姊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並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襲人等懷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氣。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不來也不要。襲人看這光景,不象是有氣,竟象是有病的。襲人偷著空兒到瀟湘館告訴紫鵑,說是:“二爺這麼著,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因黛玉想著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過來。襲人又背地裡去告訴探春。那知探春心裡明明知道海棠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接連著元妃姐姐薨逝,諒家道不祥,日日愁悶,那有心腸去勸寶玉?況兄妹們男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准,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願意不願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他,說他雖是從小嬌養慣的,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聽見失了玉,心裡也甚驚疑,倒不好問,只得聽旁人說去,竟象不與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幾次問信。因他自己的兒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卻得鳳姐好了,出來理家,所以也不大過這邊來。這裡只苦了襲人,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氣的伏侍勸慰,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已。
過了幾日,元妃停靈寢廟,賈母等送殯去了幾天。豈知寶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發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象吃,睡不象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
那襲人麝月等一發慌了,回過鳳姐幾次。鳳姐不時過來。起先道是找不著玉生氣,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有日日請醫調治。煎藥吃了好幾劑,只有添病的,沒有減病的。及至問他那裡不舒服,寶玉也不說出來。直至元妃事畢,賈母惦記寶玉,親自到園看視,王夫人也隨過來。襲人等叫寶玉接出去請安。寶玉雖說是病,每日原起來行動,今日叫他接賈母去,他依然仍是請安,惟是襲人在旁扶著指教。賈母見了,便道:“我的兒,我打量你怎麼病著,故此過來瞧你。今你依舊的模樣兒,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寬心的。但寶玉並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賈母等進屋坐下,問他的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個傻子似的。賈母愈看愈疑,便說:“我才進來看時,不見有什麼病;如今細細一瞧,這病果然不輕,竟是神魂失散的樣子。到底因什麼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難瞞,又瞧瞧襲人怪可憐的樣子,只得便依著寶玉先前的話,將那往臨安伯府里去聽戲時丟了這塊玉的話悄悄的告訴了一遍,心裡也彷徨的很,生恐賈母著急。並說:“現在著人在四下里找尋。求籤問卦,都說在當鋪里找,少不得找著的。”賈母聽了,急得站起來,眼淚直流,說道:“這件玉如何是丟得的!你們忒不懂事了!難道老爺也是摞開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賈母生氣,叫襲人等跪下,自己斂容低首回說:“媳婦恐老太太著急,老爺生氣,都沒敢回。”賈母咳道:“這是寶玉的命根子,因丟了,所以他這麼失魂喪魄的。還了得!這玉是滿城裡都知道的,誰檢了去,肯叫你們找出來麼?叫人快快請老爺,我與他說。”
那時嚇得王夫人襲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這一生氣,回來老爺更了不得了。
現在寶玉病著,交給我們盡命的找來就是了。”賈母道:“你們怕老爺生氣,有我呢。”便叫麝月傳人去請。
不一時傳話進來,說:“老爺謝客去了。”賈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們便說我說的話,暫且也不用責罰下人。我便叫璉兒來,寫出賞格,懸在前日經過的地方,便說:‘有人檢得送來者,情願送銀一萬兩;如有知人檢得,送信找得者,送銀五千兩。’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銀子。這麼一找,少不得就找出來了。若是靠著咱們家幾個人找,就找一輩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賈母傳話告訴賈璉,叫他速辦去了。賈母便叫人:“將寶玉動用之物,都搬到我那裡去。只派襲人秋紋跟過來,餘者仍留園內看屋子。”寶玉聽了,總不言語,只是傻笑。賈母便攜了寶玉起身,襲人等攙扶出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