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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系他姐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里院,不必關鎖。裡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帶領十來個老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及啟戶視之,見院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面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桃花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擦。寶釵道:“前日剩的都給了琴妹妹了。”因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要他些來,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才去時,蕊官便說:“我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徑同鶯兒出了蘅蕪院。
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葉才點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這柳條子編東西不會?”
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一個花籃,掐了各色花兒放在裡頭,才是好玩呢。”
說著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許多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
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說:“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送咱們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黛玉也正晨妝,見了這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
鶯兒說:“我編的,送給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贊你的手巧,這玩意兒卻也別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叫紫鵑掛在那裡。鶯兒又問候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去包了一包,遞給鶯兒。黛玉又說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給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媽,也不敢勞他過來。我梳了頭,和媽媽都往那裡去吃飯,大家熱鬧些。”
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蕊官卻與藕官二人正說得高興,不能相舍,鶯兒便笑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著不好嗎?”
紫鵑聽見如此說,便也說道:“這話倒很是。他這裡淘氣的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塊洋巾包了交給藕官,道:“你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來,一徑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采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只顧愛看他編,那裡捨得去?鶯兒只管催,說:“你們再不去,我就不編了。”藕官便說:“同你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裡鶯兒正編,只見何媽的女兒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編什麼呢?”
正說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日你到底燒了什麼紙?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他好些不是,氣得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你們在外頭二三年了,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他們不知足,反怨我們。在外頭這兩年,不知賺了我們多少東西,你說說可有的沒的?”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帳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姐兒兩個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綽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裡的人多,沒人記的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家看著什麼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他一得了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遭塌,——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你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他的嫩樹枝子,他們即刻就來,你看他們抱怨。”鶯兒道:“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一言未了,他姑媽果然拄了拐杖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那婆子見采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采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弄,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著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我使你了,拿我作隱身草兒,你來樂!”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你別信小燕兒的話。這都是他摘下來,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
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兒!你只顧玩,他老人家就認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輩,兼之年邁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向春燕身上擊了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著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的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鶯兒姐姐玩話,你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麼恨我?又沒燒糊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鶯兒本是玩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話,你老人家打他,這不是臊我了嗎?”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裡,不許我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玩話,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裡做什麼?”那婆子便接聲兒道:“你來瞧瞧!你女孩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這裡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鶯兒見他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他姑娘那裡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兒這麼大孩子頑的。他領著人遭塌我,我怎麼說人?”他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了個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了幾年台盤,你也跟著那起輕薄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做什麼?這編的是你娘的什麼?”鶯兒忙道:“那是我編的,你別指桑罵槐的。”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有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