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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了不許跟去,誰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旁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八九了,忙下馬命人攙了起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裡。
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沒地縫兒鑽進去,那裡爬的上馬去?賈蓉命人趕到關廂里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復賈珍並方才的形景。賈珍也知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的眼睛腫了,問起原故,忙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見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
媽媽不過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白丟開手,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的媽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湘蓮,又命小廝:“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喝住小廝們,只說:“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話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裡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里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稍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避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常法兒。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不文武不武的,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喜歡,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說:“你好歹跟著我,我還放心些。
況且也不用這個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
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手?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家,我同他怎麼得有錯?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走,明年發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裡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干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商議已定,一宿無話。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了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
薛姨媽和寶釵香菱並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仆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僕一共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帳等物盡行搬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上,晚上和我去睡。”寶釵道:“媽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