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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歇息。用過午飯,略歇片刻,復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是比丘尼焚修,房舍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
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諸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內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空閒,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眾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趁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的撂下粥碗就睡,存在心裡。”寶玉聽說,只得拄了一支杖,靸著鞋走出院來。
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間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的、種藕的。
湘雲、香菱、寶琴與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
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
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這裡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 ‘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 ‘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縞。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嘆息。正想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不能?”
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驚,又聽外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給誰燒紙?快別在這裡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名姓兒,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
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得你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了這裡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他燒那爛字紙,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更自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替遮掩,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很看真是紙錢子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
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實告訴你,我這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又看見了!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還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見他們去,就依著這話說!”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只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婆子自去。
這裡寶玉細問藕官:“為誰燒紙?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況再難隱瞞,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合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
今日忽然被你撞見,這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一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怏怏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越發瘦得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
些微談了一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因惦記著要問芳官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一處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乾娘去洗頭,他乾娘偏又先叫他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學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麼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象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裡不照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