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
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堂屋,命他姊妹們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兒?”
地下女人們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質,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語;黛玉本性嬌懶,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他去好讓他姊妹兄弟們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著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念道:“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燈謎與賈母猜。念道: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兒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第一個是元妃的,寫著道: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打一玩物。
賈政道:“這是爆竹嗎?”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迎春的,道: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通。
打一用物。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打一玩物。
賈政道:“好象風箏。”探春道:“是。”賈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打一用物。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更香?”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賈政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這一個卻無名字,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寶釵的,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打一用物。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處,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垂頭沉思。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體勞乏,又恐拘束了他眾姊妹,不得高興玩耍,便對賈政道:“你竟不必在這裡了,歇著去罷。讓我們再坐一會子,也就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復去,甚覺悽惋。
這裡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樂一樂罷。”一語未了,只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信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個破的不恰當。”
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黛玉便道:“還象方才大家坐著,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兒自裡間屋裡出來,插口說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合你寸步兒不離才好。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著叫你作詩謎兒?這會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廝纏了一會。
賈母又和李宮裁併眾姊妹等說笑了一會子,也覺有些睏倦,聽了聽,已交四鼓了。因命將食物撤去,賞給眾人,遂起身道:“我們歇著罷。明日還是節呢,該當早些起來。明日晚上再玩罷。”於是眾人方慢慢的散去。未知次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