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頁
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麼?”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
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
賈蘭便問:“叔叔看見了:爺爺後頭寫著,叫咱們好生念書呢。叔叔這成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一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
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 ‘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了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 《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
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那寶玉看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定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處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人,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沾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以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個,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閒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裡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
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了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去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笑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這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
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鶯兒聽著前頭象話,後頭說的有不象話了,便到:“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
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提。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地擱起,預備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老成的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頭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已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起心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哭著拉他。那寶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是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